萧叶舟不为所动,只问:“你甘心把他交予本王?” “不甘心,但我快死了。” 萧晗坦然道,他无比平静地直面消亡,甚至还感觉到些许轻松,“不过幸好,我知道你不会负他第二次,所以也就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了,反正你我本为一体,谁输谁赢自有天命。” 闻言,萧叶舟不禁锁紧眉头,再开口时,只觉唇齿皆颤,“你从何时起开始信命了?” “原是不信的,但后来有所求,便就信了。” 远远有雷声传来,暗沉的天际隐约电光闪烁,须臾,又恢复了万籁寂静的黑。 风冷雨冷,告别热泪,这一生到底是有缘未遂。 “可惜了,在这永无天日的亡人谷,养不活什么花草。” 萧晗仿佛有些遗憾,他收起麻木的神色,百无聊赖地倚在宫墙上,突然间,一抹含苞待放的春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株绿梅,原本早已枯死的枝杈,竟开始神奇般地抽芽开花了。 “养不活花草?”萧叶舟的嗓音依旧很低,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他的面相却柔和了不少,好像还略带两分欣然之色,“本王瞧也不尽然吧。” 萧晗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眸中的惊喜不言而喻,萧叶舟默默收回了灵流,负手俯视着宫墙下的绿梅,道:“墨黎来送你了。” 话音方落,主殿便爆发出一股极盛的金光,永夜的亡人谷刹那间明如白昼,殿外的亓官楠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长袖遮蔽,过了很久,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亓官楠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蓦地一挥衣袖,踹开大门,独自朝殿内走去—— 不料却对上了一双已然癫狂的眼眸。 萧叶舟抬起手,一段白绫斩落,盖在了萧晗的身上。 “他死了?” 亓官楠不免怀疑,但他掀开一角白绫,见到彻底没了生气的尸骨后,便逐渐展颜,僵硬的嘴角不住上扬,“好!当真是好极了!” 萧叶舟浑身散发着寒意,甚至比先前更为桀骜莫测,他只道:“本王要见暮尘。” “自然,鬼王先去枭鸣殿与玉清仙尊叙叙旧,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恭送萧叶舟离开后,亓官楠又在大殿里兀自站了许久,最后,他伸出手,召来一只小猫头鹰,放在了白绫旁。 亓官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九曜潭里的时候,萧晗曾对他说——“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积德行善吗?如今再看,怕是回不了头了。 亓官楠盯着自己的双手,柔弱白皙,不染纤尘,好像廿载之间,他从未沾染过血腥和罪恶。 因为白绫之下的这个少年替他做了太多,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鬼王还是何絮,都做了太多、太多。 亓官楠闭上眼睛,长长一声叹息,不免意兴阑珊,他看向白绫三尺,似是不愿打扰,终是没再掀起,让萧晗得以安息。 “君与我有恩……” 亓官楠灿然一笑,素来无波的双眸也因此添了一抹温度,旋即他提衣跪地,行的是拜师之礼。 “肖鸹芣叩别师父。” 在去向枭鸣殿的途中,萧叶舟发现还有婚宴痕迹的残留烛,光摇曳,香烟缭绕,锦毯几乎望不到尽头,房廊檐角的红绸花高挂,在内殿的宫墙上,还有一幅画。 画上,月霖半举团扇,白晳的容颜添了霞妆,一对双鸾点翠的步摇戴在鬓发间,后髻下方是两对如意镂金长簪,萧叶舟轻轻抚过画像,也好,就算是他送月霖出阁了。 “二郎。”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一声轻唤,似是久别重逢,萧叶舟面无表情地避过沈谪仙,不料下一刻,他便扼住了沈谪仙的手腕,“为什么这般唤他?” 沈谪仙被卡得腕骨生疼,但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仿佛想给予萧叶舟孑然孤寂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因为二郎说过,家中有一兄长。” “现在没有了。”萧叶舟目光幽寒,他一把甩开沈谪仙,“你的二郎也已经死了。” 即将踏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又是一声近乎执迷不悟的—— “二郎。” 但萧叶舟没有停留,继续朝枭鸣殿行远。 枭鸣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凄凉之地,庭院石桌上的棋盘已布满灰尘,萧叶舟怅然若失,他发了一会儿呆,感觉空落落的。 犹如廿载之前的一箭贯穿了他的胸膛,可萧叶舟抬手覆上心口,却发现是满的。 萧晗替他疗愈了。 “你倒是一走了之,”萧叶舟不免叹息,他的语气不再是鬼王的不怒自威,反而多了几分殷羡的意味,“何公子好生潇洒。” 随即晃了晃头,决定不再去想昔日种种,萧叶舟看向棋盘,纵横交错终归为一点,上面又是黑白斑斑。 其实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总有各种自以为是的人在谋算博弈。 亓官楠执黑,沈谪仙执白,他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将这盛世江山尽收棋盘,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沈谪仙想保自己手中的白子,亓官楠却不计后果地用黑子肆意厮杀,硬是在收官之际,用两枚黑子,剔除了一颗白棋。 谋士以身入局,唯求胜天半子。 萧叶舟站在石桌前出神,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宫门已然开了,暮尘立于殿前,望着他模糊的剪影。 忽然一件披风落于肩头,萧叶舟如醉方醒地回过头,与身穿喜服的暮尘两两相望。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枭鸣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好似不曾改变,还有眼前人,也一如当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萧叶舟记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盖头,到底并非发妻的正红。 他终究不曾娶过他。 没有任何的预兆和温存,萧叶舟只问:“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吗?” 是夜,暮尘见到了萧晗的尸体,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甚至吝啬得连一滴泪也不肯为之倾落,眼眶干涸如同枯井。 萧叶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黑暗里,暮尘半躺在床上,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把萧晗的尸体护在怀里。 萧叶舟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极力控制住内心翻涌的酸涩,直到那种情绪积聚成满胸腔的胀痛,他才阖上了眼。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会这般难过吗?” 话尾的余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哽咽。 萧叶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为他感知到了同样来自于暮尘的脆弱,甚至感觉与他禁锢在重重伪装之中的灵魂,在这一刻的寂静无声的黑暗里,产生了悲痛的共鸣。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暮尘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炽热的心又倏然渐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会。” 一声近乎消逝于风的低语,打断了萧叶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爱恨纠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句“会”里尘埃落定。 暮尘起身,与萧叶舟两两相望,眼底泛起了迟来的水光,“你与他一样傻。” 萧叶舟怔忪良久,情难自抑,却不由得笑了笑,他终于摘下自己戴了经年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傻。” 师尊呐,这数十年来,我恨过、憎过、迷茫过,我曾困于一隅,画地为牢,好似跌入了万丈深渊,无人救我,一念执著。 我从未勘破命运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间照来一束不曾窥见的天光,我试图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餍足。 形单影只让我步履疲乏,惟有记忆深处的梦在苦苦支撑。 无论是否独身一人,即使荆棘加身,即使大雨倾盆,即使日复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师尊、我的神明、我的爱人。 失去我,你仍将前行,即使再也无法相遇。 萧叶舟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在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里,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还未尝到来的那个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萧峰和唐梦安用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在回寝宫的路上,道旁长长的蒿草随着轻微的夜风搖摆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萤火虫盘旋飞舞,将其点缀得如同一条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里,他告别了萧玉笙,特意拐到玄凤宫前,想与暮尘同行,还为之编了个拙劣的借口,说自己怕黑。 他带着师尊故意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而暮尘也没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恒,心中流淌着陌生的悸动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渐弥漫了整条小径,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过了片刻,暮尘感觉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寂,是鬼王这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暮尘,可能我比他还傻……” 两两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虽流年不复却容颜依旧,萧叶舟释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还是留一个稍微聪明点儿的陪你吧。” 揽过暮尘的后颈,萧叶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齿相贴,却是少有的缠绵与温存,泪眸之中,映着他寻求两世的身影,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一切的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默然停息。 萧叶舟一向狠绝凌厉的眼眸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暮尘顿然慌了神,他已经失去了萧晗,再经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叶舟……” 萧叶舟咽下满口血腥,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神情却如同寻至归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辉,他牵着暮尘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觉的面庞,轻叹一声—— “别了,暮尘。” 惟求一叶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愿师尊,余生岑静无妄,长乐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影向谁去 洗尽铅华,天地黯淡。 万象归一,道法自然。 “萧叶舟……” 暮尘绝望地垂下了头,可他感觉掌心轻覆的脸颊尚有余温,是错觉吗? 一只手悄然抬起,轻轻地为暮尘擦去了泪痕。 “师尊别哭,我一直都在。” “!” 再次睁睛时,暮尘对上了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少了狠戾和疯魔,却是真正的触动心弦。 他立时环住了萧晗的肩膀。 失而复得的欣然不用任何言语,只一个心脏相近的拥抱便足以抚慰所有。 恍惚中,暮尘仿佛看到了萧叶舟的面容,他笑吟吟地浮沉于黑暗,那张疯狂、炽热、偏执、狰狞的脸,都在此时化作了斑驳尘埃,点点碎念。 如墨的浪潮中,萧叶舟薄唇微动,好似无声地在说着什么—— “别了暮尘,让他来替我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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