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莲州才姗姗来迟地归来,他衣服晒干了,头发还没有,半湿不干地拢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见到岑云谏,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试图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但目光一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流下来,顺着下颌、颈侧、肩窝,滴流进了衣襟里,刹那间又觉得无法直视起来,别开眼神,说:“今天是我们这批弟子的生辰,我来送你礼物。” “对哦。”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对自己被窥探一无所知,笑了一笑,说,“我也备好了送你的礼物。” 两人交换了礼物。 今天他俩换了个态度,他不敢看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敢看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怎么脸那么红。” 他在脸红吗?难怪感觉脸好像有点烫。 岑云谏想要否认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脸烫?尽管原因未知,或许这就是生病的一种。 所以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 澹台莲州关切地说:“那可得注意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忙离开了。 却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澹台莲州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见他回头,还高高举起手,笑盈盈地对他说:“再见。” 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每一点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那样的光是何时不见的呢?岑云谏回忆着,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在他出发去天山论道,澹台莲州就没有再用温情脉脉地目光看他了。 …… 那日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得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多离奇。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夜。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不过,半夜不见还是头一回。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 王后慌张赶到紫微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儿、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澹台莲州走至近前。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澹台莲州答:“不走了。”
第36章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作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小白不乐意听,然而反抗不了他。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它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又絮絮叨叨地说: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画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龇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那也许、应当、大概……没得罪仙人吧? 凡人哪敢啊?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 昭仁王觉得心里安稳多了,立马高兴了起来。 …… 香香跟兰药一起住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这里有个石砌的水池,香香下水以后刚好没过身体一半。不过,这会儿大清早的,香香还在吃早饭,只见它用鼻子把果子一卷,塞进嘴巴里,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自打住进王宫以后,它过上了神仙日子,吃喝不愁,还有好多人陪它玩。 今天早上,宫女们也为它准备了一大盘水果,它爱吃得很。 但是它抬头一见到澹台莲州的身影,好吃的也不要了,扬起鼻子,呜呼叫唤着,快活地小跑过去。它这个身形,跑起步来,把地面震了起来。 昭仁王吓得赶紧让两旁的人扶住自己。 澹台莲州笑说:“慢点。” 香香这才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蹭蹭他。 兰药刚才在窗下念书,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欢喜地道:“莲州哥哥!” 再发现昭仁王,不大熟练地行了个礼:“见过王上。” 要不是父王杵在身边,澹台莲州早就放开来去跟香香玩了,没的还得客气地问一句:“儿臣可否去与小象玩耍?” 昭仁王道:“去吧去吧。” 澹台莲州与香香玩那个它最喜欢的游戏:他负责吹笛子,香香负责摇耳朵、晃鼻子地跳舞。 昭仁王是第一回见,很是新奇,让人搬了张凳子摆在廊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过没多久,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道:“二王子、三王子都过来了,正在门外,说是想来拜见您。” 这么孝顺啊?昭仁王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孩子结伴而来。 二王子今年九岁,长得瘦而高,细眉细眼;三王子小一岁,今年八岁,身形微胖,一张圆圆团子脸。 两人先是规矩地给父王行了礼,道过早安。 昭仁王把两个孩子召到近前,问了两句吃过早饭没有,见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眼神不住地往小象身上瞟,可算是明白了——这哪是来看他们父王的?这是想来找小白象玩呢! 昭仁王成其美地说:“去与你们王兄问安。” 澹台莲州自然已经看到他们了,见他们怯生生走到跟前,放下笛子,主动说:“你们好。” 二王子与三王子依偎在一起,彼此鼓起点勇气,齐声道:“王兄好。” 光是跟这位优秀的兄长说上话,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两个小孩激动得小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 自澹台莲州回来,他们虽见过两次面,可是都没说上几句话。 他们眼眸晶亮地仰望着澹台莲州,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脚尖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小白象,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两个孩子,问:“你们是想跟小象玩吗?” 三王子先勇敢地点点头,不敢吱声的二王子才跟着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说:“那我带你们跟它玩一会儿,有些危险,要听话,我不让做的事情就别做。” 俩孩子用力点头。 对于两个弟弟,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也不算喜欢。 他挺不理解的是,看上去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又能纳了好几个妃子,与他们生下别的孩子。 他见过那两位爱妃,并非出于私心,只从客观来说,左看右看,他都觉得从相貌、气质与才华来说,都远不如他的母后。 父王有过母后,怎么能瞧得上不如她的女人? 母后不甚在意地与他说:“你父王找别的女人,倒不是觉得那些女人比我好。对他来说,女人就像是玩具,跟好不好没关系,没玩过的他就想玩玩看。” 她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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