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妈是坚定的理想主义,她男人以前就是反对洋人驻扎和管辖沪城的那派,所以被肖仲海当机立断给杀掉,起个以绝后患的作用。 肖钰少年时期被责罚,在老宅大院里赤着上身跪了两天,膝盖磨损到站立都困难。天气炎热,他后背的皮肤被烈阳炙烤,整整蜕下来几块。 莲妈拎着竹板扬言要管教他,他怕极了,恨不得装晕就地躺下。 “钰儿,你进来!” 莲妈不顾下人阻拦,硬将他拖进自己的房间里。 肖钰半身直不起来,瘫坐在地上无声抹泪,他刚抬头望向女人,就看见一碗姜糖水。 “先喝完,我有话跟你说。” 渴到骨子里,没处细胞都在叫嚣,那碗混杂着辛辣味道的温水被肖钰咕咚咕咚吞下肚去。 他从小就喜欢吃甜的东西,裹着糖霜的油果子、酥糖、山楂糕……还有沪城名点许氏云片糕,可进了老宅后他就再没机会吃。 女人瞥见他皱眉,笑了笑,将竹板放下道:“嫌弃不好喝?阿钰,小男儿家家的爱吃糖可怎么办,你该问问许家缺不缺儿媳,给你嫁过去……” “王秀莲!你凭什么侮辱我!——” 肖钰摔碗,愤恨地抹了下嘴边的糖水,手撑扶桌角站起。 他眼里闪烁着怒光,久久不下。 莲妈哼了声:“小兔崽子!跟老娘横起来了,你怎么不敢跟那死老头子硬刚?!挑人下菜,欺软怕硬,我最讨厌这样的人!” “我……我母亲……”肖钰不是怕死,也不怕反抗后有更重的责罚,而是他母亲被肖仲海圈养着不准外出。 但凡他做错事情,无论大小,母亲也要跟着缺少分禄,或者在父亲房里同样跪着。 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一丝都没有。 “你母亲性格温顺善良,不适合在肖家,她要是心狠一点早就能混到比我还高的地位。你可知那死老头有多喜欢她,当初进门时,特意给她分了间最大的居室……” 莲妈眼神飘忽,像是回想起孙芷瑶刚入门时的风华,深感惋惜。 “她与你一样,厌恶的始终厌恶,一点虚与和假话都不会说。你留在肖家到死都爬不上去,所有家产都得是你大哥的,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不是小孩子了……母亲是为了我才留在这种烂地方!她心向冯将军,掩护几个冯将军的要干撤离,才……” 莲妈立刻捂住肖钰的嘴,剜了他一眼。 “嘘。不能说,就算有一天人家要砍你的手挖你的眼,你也不能说,不然你母亲白生你为你受苦了。” “唔……唔。”肖钰两眼泪汪汪的,嘴唇浮动。 “我要送你去部队,下个月。” “我不去!我不要离开母亲!” 莲妈发狠地抽了他一巴掌:“你必须去!你现在不知道,你和你母亲,还有我们这些人为何会遭受这些,但你有一天会明白的!阿钰,去部队,尽你所能做到最好!” …… 许汐白发梢间甜丝丝的气息萦绕心头,肖钰从往事中回过神,紧紧搂着他。 男人又是一言不发,却用眸子传递出某些信息。 “你这次,没有吻我。” 许汐白耸肩道:“我……我一进来就没了说话的机会,而且钰哥哥你不喜欢我吻你啊……” 亲吻,是恋人之间才会做的动作。 肖钰从没遇到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内心排斥,也并不习惯。 可他被眼前的人夺走初吻,那是一个活了二十七年军龄超十年的男人的初体验。 “但你已经做过了。”肖钰抿唇,看不出是在气恼还是在等待。 许汐白眨眨眼,鼻尖几乎停在肖钰的脸侧,试探地问:“希望我亲亲你嘛,钰哥哥……” “……你可以。” 这死鸭子嘴硬的货,还可以? 明明就是盼着自己主动吻上去,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头疼。 他用指尖轻触下男人边缘棱角分明的薄唇,注视着问:“是不是刚才就想亲我的……” 肖钰偏头前白了他一眼:“许汐白……” “在呢啊~” 许汐白故意薅住肖钰的头发,笑了笑:“钰哥哥的情人、心肝宝贝不是在这呢嘛!钰哥哥下次想亲亲,要直接说。” 肖钰紧锁眉头,被许汐白拽着头发拉近些。 余光里看到那人眼眸低垂,逐渐靠近…… 淡淡的奶香味,以及唇齿间残留的糖粒,交错互换。 许久,肖钰低沉道:“……不要停,汐白。” 这次男人更主动,更热烈。 像是久违甘霖的枯木,孤零枝干下散落腐叶,被一场温暖春雨焕发出新生。
第19章 病狐狸 许汐白眼周泛起薄薄滟色,五指收紧攒得发白。 他被夜里突发的低烧带入梦魇,那是原身埋藏在心底难以吐露的糗态。 许家姊妹多,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女人堆里许汐白也感察不上男女有别。 孩童时期家里贫穷,他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缝缝补补后传给他。 母亲生下大姐许念慈和二姐许茹,在生他时忽然难产离世,记忆里那位被称为母亲的女人容貌年轻,毕竟是从父亲书房里的照片上看到的,多年都不会改变。 后来,许禄又娶了位大家闺秀刘氏,生下小妹许诺,可那孩子跟哥哥姐姐们相比相貌平平,性格软弱内向。 他至今都能记得家仆间的讲是说非,比报社评论还要丰富:小公子和那洋人长得真像啊,蓝眼睛白皮肤,头发也和咱的不一样,枯黄卷曲,简直不像人……。 许汐白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 大姐二姐的容貌里大多继承了父亲的特征,更贴近沪城人的审美,而他随了那位亡母。 当下战乱四起,娶这么一位洋人护士容易被判定为思想有问题,何况许禄那时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私家作坊老板。 每当炮火声骤响,人们神色凝重面露恐惧之际,都要忍不住向他投来怪异的眼神。 他格格不入,像是不应存在,不该往生。 “汐白哥,吃饭了。”小妹双手背着极为害羞地叫了他声,站在庭院里的小姑娘身上的白裙如刚洗过,两侧辫发扎着樱红色的发带。 他一直都能感受到大姐二姐抱有的敌意与厌恶,若不是为了诞下许家的“男人”,母亲也不用冒险将他生下。 “不吃,你自己去吧。” 许汐白不善交谈,与那些执着于议论他的人也没什么好聊的。 他果断拒绝许诺缓缓伸出的小手,绷着脸推了女孩一把。 “你别总跟着我,每次大姐二姐吃完了我才会去,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汐白哥今天是除夕呀,父亲说团圆饭必须全家人一起吃,快跟我一块儿去吧……” 突兀的清冷声线打断女孩要牵过来的动作,许汐白回头望了眼满脸哀求的许诺,冷冰冰道:“你与我有何关系?” “汐白哥……” “你母亲入府三年也没怀上男孩,生下你,得不到许家认可。你被忽视被欺负,就跑来和我故作相亲相爱,要我是你就去找大姐二姐去,莫要在这烦我!” 许汐白话说的重了些,可他心里也诸多埋怨。 母亲逝世后,许禄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这个独子过分偏爱,引得许念慈心灰意冷,不肯留在许家非要跑去当什么驻边医疗兵,二姐也心生间隙,待他淡如水。 府里上上下下皆知,许老爷对那洋人用情颇深,即便死后十余年头,迎来了更适合辅佐他当一家之主的刘氏,老爷依旧动不了情。 倘若后母能再生个男孩出来,深得父亲宠爱,或许自己导致母亲离世的过错就能被抚平。 许汐白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大姐二姐的关怀,可他从出生就只见过冷眼旁观。 许诺,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这个不谙世事又黏人的小妹,他怎么会喜欢呢? “哥,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不惹你生气……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许诺比许汐白小了七岁,还是个孩子模样,语气里带着撒娇撒痴的意味。 娇嫩的手拽着许汐白,哭着说:“我很喜欢哥哥!” 许汐白心里顿了下,犹豫了。 可一想到他的出现会惹得亲人不痛快,实在不想去。 他甩手,漠然道:“蠢蛋,你越是这样缠着我越会有人不喜欢你,背地里骂我的家仆就要连着你一块骂!懂吗?滚开!” 许汐白用力推了下,女孩惊错地摔在地上,两眼啪嗒掉泪。 “汐白哥……你别走!呜呜……” 她赶紧爬起来,又追了上去,但许汐白执意出府脚步飞快,没多会就甩开一大截。 “汐白哥!哥……”许诺记得很小的时候哥哥还会牵着她的手,或者将她抱在怀里,语气温和如沐。 她喜欢三哥,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意识里的许汐白很温柔,不像现在这般碰都不能碰活像个长满刺的刺猬。 是那些人的恶毒话语,把哥哥害惨的。 她被人欺负过骂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许诺手皮磨破,衣衫沾染灰尘,像只懵懂小兽沿着许汐白离去的方向不停地追。 即便迈开步子奔跑,她与许汐白的速度也有差距,可她害怕再这样下去,哥哥就再也不愿意与她说任何话。 除夕佳节灯照华彩,街上满是相互贺岁的行人,渐渐的迷了路,她也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往哪走。 “哥……你出来好不好,带我回去呜呜……我找不到路了……” 女孩的啜泣声没有将行人的目光吸引来,众人不约而同顺着那声异响抬头望天。 一道灰白色的直线划破长空,隆隆噪声直入人心。 人们眼中泛起挥之不去的恐惧,愣在原地,半晌,街道上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嚷声:“轰炸机来了!快逃!——” “该死那帮洋人偷袭!走啊!——” “小姑娘,赶紧回家!……” 乌泱泱的人群,有人对她喊着,推着她顺应人群逃离的方向。 可许诺不舍地看向许汐白驰离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哥还没有回家……我要去找哥哥。 她没上过几天学堂,不懂轰炸机是什么,是地上四轮驱动会跑的汽车吗?还是家里制糖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 迈着凌乱的脚步,她在一声声轰炸里哭着跑向前方,灰头土脸的,眼睛却明亮如星辰。 “哥!汐白哥!——” 躲在商铺中的许汐白愣了愣,他视线中出现了一位赤着脚奔跑的女孩,眼中看不到恐惧,朝他微笑挥手:“我找到你啦哥哥~” 只听砰砰几声,一颗炙热火球斜着落下,落在女孩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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