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抱起澜生揽进怀里,轻声说。 —— 起风了。 澜生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天。 这是他构想的世界,按照记忆还原的死物而已,连黑云都从未流动过,哪里来的风? 他顺着风来的方向走出去,停在坍塌的宫殿外。 那是一种怪异而玄妙的感觉,好像他曾经在很高的地方俯视这座宫殿完整的样子,但他现在跪坐在废墟前,从前也确实不曾见过。 “阿生。” 一道温柔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实在是很熟悉的声音,只一声他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那个自始至终陪伴他最长时间的人。 澜生抬头看她。 鹿仙一如他记忆里的样子,白发白瞳,素衣冷灯,五彩的荧光环绕在她周身,漂亮的鹿角尖悬挂的长绸缎尾部坠着一只精巧的小铃铛,她缓步走近,铃铛却不响。 她停在澜生面前,弯腰伸手拂过他脖颈上的伤口:“有人欺负你了吗?” 澜生骤然落下眼泪,将纤长的眼睫打湿成绺,他委屈地说:“姨姨。” 鹿仙半跪下来,和他平视:“告诉我,好吗?” 澜生却不答,只看着她掉眼泪,直将清透的蓝瞳浸成海。 鹿仙叹了口气,倾身轻轻抱住他,说:“阿生不哭了,姨姨来了。” 她感到热意浸透肩上衣料。 鹿仙活了很久很久了,她是贡度亚的山神,贡度亚源流上古,同灵族一般,世间一切生灵都由她养育照拂,而澜生却是她付出心血最多的孩子。 八百多年殚精竭虑,是真真切切将他当做亲生孩子在养,她最疼爱的孩子这样难过,如何能不心疼。 那个世界所有人都说她大爱无疆,在故交被背叛的前车之鉴下继续护佑着这些忘恩负义之徒,路见不平还是会出手相助。 没人知道她的怨恨。 上天给了她一双白瞳,让她不带任何颜色去俯瞰世间,望她公平公正,有心而无情。 但白色是最容易染上其他色彩的颜色,鲜红数次映照在她眼底,见到故交死不瞑目的遗像,而今也清楚地看到她的孩子难以抑制的悲恸。 她微微阖眼,温声道:“不怕。” 联系还是不稳定,这次冒险前来耗损巨大,须得回去了。 总有一天,她会接她的孩子回家。但现在…… “遵从你的内心,不管结局如何。”鹿仙说,“醒来吧。” —— 澜生醒了有一日多了,滴水未进,也什么话都不讲,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连宁都拒之门外。 天黑了,院内灯火通明。 埃亿端着糕点盘子杵在阶下,瞟了一眼檐下排排站的宁,伏苏和暮岚姜三人以及宁衣角边的隐络,心虚地收回视线。 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颇为视死如归地上前敲门:“生生啊,是我,开开门呗。” 没人答应。 良久,一片死寂漫延,埃亿被檐下四双眼睛盯得头皮发麻,心里暗自祈祷来个人,随便谁都好,只要不让他继续站在这里。 压力真的很大,要是白语还在或者白烟能来,澜生就一定会给她们开门。 他正想着,一只手从他手里拿过盘子,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澜生,连忙抬头看过去却看见沈頫的脸。 他默默缩到角落,看着沈頫推门进去,然后是暮岚姜落在关闭的房门上的期盼眼神,和扒在宁衣角上隐络试探着戳房门的触手。 屋外一片死寂,屋内也不太热闹。 沈頫将糕点放在桌子上,站在门边看着背对自己的人。 澜生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 原本院中天气一成不变,也没有日夜,还是澜生来了之后沈頫为了哄他开心编造的,后来就交给了老树妖,看他心情安排晴雨雪。 今夜繁星点点,老树妖知道他最喜欢亮晶晶的星夜。 “莉娜他们很担心你。”沈頫说。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话中未提及屋外的宁。 澜生也发觉了,他转头看沈頫,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哥呢?” 他脖颈上的伤口未曾愈合,落在眼里依旧触目惊心,沈頫敛目,低声道:“我,很抱歉。” 澜生一默,一时只觉心绪复杂,平静又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移开视线不看他。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哥是为了我好。” “但我没有做好。”沈頫即刻说到,他似是前所未有的有些踌躇,“我该问过你。” “问过我,结局就不同了吗?”澜生说。 他自觉已经理解了沈頫,这时反倒问起自己来:告诉他会有不同吗? 答案是不。 沈頫并非无所不能,连他自己作为当事人都丝毫未觉,怎么能怪局外人来得不够及时。连他自己都怨怼父母,又怎么能怪沈頫替他不平。 那未免太不识好歹,说到底沈頫也没有伤害乌姜,真正逼迫乌姜的是他才对。 而且,“鹿仙,是你找来的吗?”他问。 澜生并不傻,或许从前眼盲心瞎引狼入室,但现在到底还是通透一些。 世界之间的隔阂有多大呢,大到数百族人横死他乡不得归,大到他濒死之际都触碰不到那个世界。 宁从前办不到现在也是,曾经的人族第一人伏苏也大不如前,那便只可能是沈頫。 沈頫没答话,而澜生也不需要他回答。 “别了吧。”他说,“我知道这很困难,哥,没有必要的。” 沈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埃亿为你烤了糕点,吃一点好吗?” 澜生抬头看他,在他温和的视线下问出了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们非亲非故,说是受宁之托也不见得,毕竟宁的筹码对于沈頫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还在他来了之后便尽数给了他。 而沈頫真的待他极好,他能感受到沈頫待他与其他人的区别,他从不怀疑沈頫别有所图,却总疑心为什么。 这种怀疑不只是对沈頫,更是对慕家人。 沈頫当然知道他怎么想,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澜生真的像他表现的一样开朗顽皮或是不掩饰的谨小慎微会怎样,总好过一边笑着,又在悄悄看他人的眼色。 澜生是在万千宠爱下养大的,按理说不该有这副性子,可他与鹿仙谈过才想起来他的颠沛流离。 还未诞生便接连失去伙伴、养母和父亲,经历灭族之痛险些丧命,刚刚诞生就被抹去记忆以孤单的视角看待世界,养育他的鹿仙又常常外出,而他还那么小,却隐隐已经知道鹿仙是为了谁。 好不容易平安无事地长到三岁,又被独自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孤儿院与捡来妹妹相依为命,他为了救妹妹摔下楼在医院住了整整半年,而这期间妹妹被领养,从未去看过他。 他在被领养前,孤儿院的院长阿姨曾经对他说,你要懂事,不争不抢知恩图报,养父母除了是父母,更是恩人。 她说要记得,澜生就一直没忘记。 沈頫闭了闭眼,说:“远远不够。” 第56章 澜生就不再问了,他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吞咽却感觉脖颈一阵抽疼,比之说话时更甚。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在触及伤口的一刻手指微蜷,只得将糕点放回去,低声道:“对不起。” 不知道对不起什么,可能是浪费了埃亿的心意,也可能是抱歉让他们为他担心。 沈頫摇摇头,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动作放轻拿开澜生的手:“抱歉,这道伤我去不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他总归太过无用,总是无法。 他话语未提及什么,澜生却意外地听明白了,他垂下眼皮,说:“没关系,就遮一下吧。” 沈頫点头,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 他前段时间睡得够久了,醒来一日多也还是昏昏沉沉睡不醒的模样,沈頫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却沉了又沉,只觉得和鹿仙的联系更要尽快才好。 澜生答应,沈頫便端着几乎原封未动的糕点出了门。 埃亿接回盘子杵在一边没敢走,宁则看向沈頫,轻声问:“如何?” 沈頫看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他脖颈上伤口深,说话便疼痛。” 暮岚姜完全没有听懂他言下之意,闻言焦急道:“那怎么办?” 沈頫看向隐络,问:“你的狗呢?” 暮岚姜连忙道:“卷卷在树妖爷爷那里,它比较吵闹,我就没带它过来。” “卷卷?” 暮岚姜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哥哥取的名字,卷卷的毛卷卷的,哥哥就叫它卷卷。” 她眼眶有些红,阴沉了数日的脸色在提到过去时略微缓和些许。 卷卷,对,他忘了,澜生曾经说起过的。他那时只想着乌姜的身份问题,却没注意澜生有多喜欢那个小家伙。 沈頫沉默了几秒,问:“莉娜那边怎么样?” 埃亿道:“一切正常,只是……”他小心看了眼沈頫的脸色,奈何看不出所以然,在沈頫看过来前继续道,“只是很想见见澜生。” 沈頫不置可否,转头走了。 埃亿挠了挠头回了厨房,这糕点得趁热吃,热二道就不好吃了,他得处理掉,再随便准备新的食材,吞咽疼痛的话就得做点好咽的。 澜生那么爱吃,不能吃东西肯定难过得很,他得好好研究研究。 不过要论食物无疑白烟是做得最好的,只是白烟这会怕实在抽不出空,爷只能他作为“替补”上场。 话说,澜生应该不会问起白烟的吧…… —— “白语姐和白烟姐呢?”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澜生问这话的时候埃亿正蹲在小竹林角落撇竹块,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或许潜意识里也对澜生没有防备,竟然没察觉他靠近,被惊得差点迎面扑进竹林子里。 他呐呐回头看过去,来人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更显得他身形消瘦,披散的黑发下白色丝绸层层叠叠平整缠绕在脖颈上,尾端没进侧边衣领里。 澜生背着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垂的眼里墨蓝的眼珠一动不动,也叫他故作慌张的情绪不知不觉消沉了下去。 埃亿知道他这么问一定是发觉了什么。 也是,比起他,白语白烟原本是先生特地调来照看澜生的,感情非同一般。要是平常白烟一定比他要紧张,如今事了却不见她们,澜生自然会疑心。 澜生只问:“她们在哪?” 埃亿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想像往常一般糊弄过去,但只是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又犹豫起来。 好在他没有为难太久,倒不是澜生不再问他,而是后院突然闯进了一堆白得晃眼的毛茸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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