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他们的命,只花了五两银。” 老城主抬手拍拍花无咎的肩膀: “五两银,就够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但他们这些廉价生命能为我们创造的价值,却是个叫人难以想象的数字!孩子,你知道吗,是悬焱山、是我们花家,让他们卑贱的生命变得高贵,能为赤霞珠贡献一份养料,是他们这种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廉价生命? 生命的价值要如何被定义,怎样的生命算廉价,怎样又算高贵? 贱人和贵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如果坠落的是他,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会溅起怎样的火花? 花无咎带着这个疑问长大,一年年麻木地看着廉价生命溅起的火花。 后来,他从老城主那里接过了城主的位置,也是那年,他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仙山出身的仙子,花无咎第一次见她时,她一袭红衣,戴着赤霞城特色的避鬼戏面具,在傍晚时分穿行在人群里,衣摆飘扬,像是一抹热烈的火焰。 她叫若炎,是花无咎一眼便认定了往后一生的人。 寻常的修仙者是不屑与凡人在情感上有所牵扯的,毕竟他们要寻的道,规矩太多。 但若炎不受那些规则束缚,她在尚不知道花无咎身份时与他相恋,她说,她愿意和身为普通凡人的花无咎相守一生。 可后来花无咎向她坦诚身份,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赤霞城主夫人,反而心生退意,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关系。 若炎的行为让花无咎有些疑惑。 如果要按老城主那套说法,普通人的生命是卑贱的,像他们这种手握地位与权力的生命才算高贵,那为什么,若炎愿意与卑贱的他相守一生,却不大情愿与“高贵”的他成婚,做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 明明,无论是怎样的花无咎,都那样爱她,他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他要办一场史上最盛大最华丽的婚礼,让天下所有人为他们祝福。 可这足够轰动天下的婚礼,最终也没能办成。 因为在婚礼前几日,若炎偶然间得知了赤霞珠的秘密。 花无咎很爱若炎,他曾经承诺过,永远不会欺骗她,所以,在若炎询问为何赤霞城看起来那样和平,却每年都有那么多死刑犯要处理时,花无咎实话告诉了她原因。 花无咎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他没想到,听见他的话之后,若炎反应很大。 她跟花无咎大吵了一架,花无咎搬出了老城主交给他的那套理论,却被若炎一句句驳了回去。 “命无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以为你就凭那两个臭钱就能买断他们的生命和未来吗?” “什么破赤霞珠?觉得剥离魂魄变成赤霞珠是荣耀,那你怎么不去!” “别以为投个好胎就高人一等,普通人怎么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比你这种踩在尸骨上数钱的蛆虫要高贵得多!” “我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没看透你这种血债累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花无咎,你就不怕那些枉死的人回来报复吗?夜半十分你不会惊醒吗,不会怕怨魂来朝你索命吗?!” 若炎本就不是什么温柔如水的女子,那天晚上,她将花无咎臭骂一顿,后来扬言要炸了整个悬焱山,要让赤霞珠这种本就不该出现的东西彻底消失,花无咎闻言,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真如此,整个赤霞城,怕都要毁了。赤霞珠不仅能带来力量与富贵,它在某种程度上还制衡着各方势力,守着赤霞城的安定,若没了赤霞珠,你猜,我和这一城人,又能活几时?” 所以,究竟是每年往火山里扔的那些人命重要,还是天下和平与赤霞城中数万条性命重要? 若炎陷入了沉默。 她没再跟花无咎说一句话,她摔门而出,第二日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这座城。 若炎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她可以为了爱留在赤霞城,放弃自己的道与仙途,当然也能够干脆利落地放下花无咎,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花无咎派出去寻若炎的家丁,在天下各处找了整整三年。 花无咎知道,只要若炎想,她便能叫他一辈子寻不到自己的踪迹,可花无咎实在不死心。 三年过去,派出去的人带不回一点好消息,就在花无咎心灰心冷决定彻底放若炎自由之时,他的心腹传回了若炎的消息。 他们说,他们找见了若炎,但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 若炎死了。 花无咎常与修仙者打交道,他知道,修仙界危机四伏,死个修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若炎? 花无咎自以为已见惯了生死,对死亡一事早已麻木,可他看见若炎的尸体,只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好痛,痛到几乎晕厥,他抱着若炎早已冰冷的尸体,哭到两眼发黑。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若炎说命无贵贱、众生平等,原来生命都是一样脆弱,只是活着的人比较幸运,不必那么早面对死亡。 原来失去至亲至爱是这种感受,那每年被诓来买来做赤霞珠养料的那些人呢?他们的亲人是否期盼着他们被带走是去过好日子?就算再穷再苦的生命,是否也有视他们如珍宝的人? 花无咎花了近三十年都没能想通的问题,被若炎用死亡教会了。 花无咎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那一刻,他真的想抛下城主的责任抛下一切,任性地随着若炎一起去了。 他独自在若炎死去的地方枯坐很久,谁劝也不走。 直到心腹抱着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 那女孩看起来也就两岁多一点,她扎着小辫子,脸上肉嘟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很像若炎。 “在附近的村子里问到的,若炎姑娘伤重时曾把孩子托给村中妇人照顾,随后只身引开仇家,这才……” 花无咎看着对面不哭不闹、一点不怕生人的女孩,颤抖着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南枝。” 女孩奶声奶气地道: “花南枝!” 原来当年,若炎选择离开时已有了身孕。 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却又不想她留在赤霞城,变成她父亲一样的人。 所以她选择自己把孩子生下,选择自己带着孩子游历天下,将她教养成一个真诚热烈敬畏生命与大义的人。 可惜,这一切才开始便要结束了。 她连看她长大都没能做到。 花无咎将花南枝带回了赤霞城。 他给了花南枝很多很多的爱,连带着她娘亲的那份也加倍给了她。 他要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是如她娘亲一般张扬热烈的姑娘,只要是花南枝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难,花无咎都弄得到。 他在宠爱花南枝的同时,也不忘将她教养成她娘亲希望她成为的人。 他放弃了花家传承千年的那套理论,他教会花南枝生命的重量,教她敬畏生命,教她真诚待人,教她敢爱敢恨,教她爱自己,也爱整个世界。 教她,成为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花无咎的后半生,完全是为了花南枝在活。 他不能放弃赤霞珠,他继续做着若炎厌恶的事,他满手沾血,因为他得在花南枝长大之前,保证她有安稳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当花南枝为了救人而毫不犹豫地选择毁掉整个赤霞矿脉之时,花无咎便知道,自己成功了,自己做到了。 赤霞珠矿,她女儿帮他放弃了。 他完成了若炎未完成之事,将他们的女儿,教成了一个很好很勇敢的姑娘。 也不知,在若炎眼里,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可还合格。 也不知,看见这些,若炎能否原谅他一丝。 花南枝凭一腔热血,做到了花家历代先祖没胆识去做的事。 她断了罪孽的根源,救了万千残魂,也救了未来更多人。 至于如今要付出的代价…… 便由花无咎来吧。 他这个父亲,总该尽最后一点责任,才算称职。 花无咎手握召魂旗,站在城墙上,与老对头悬焱山遥遥相望。 他虽然没有胆量主动结束这场持续数千年的罪恶,但他有胆为女儿兜底,为一城人赎罪。 他一手持召魂旗,一手握着他从出生起就佩戴着的避魂珠。 这么多年,花家先祖说是人命微贱死不足惜,可还不是怕他们手上那千万条人命报复? 他们心虚,只能日日带着避魂珠,以求一个安稳。 花无咎也像他们一样龟缩多年了。 但此时此刻,他放下了一切,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罪孽,他站在城墙之上,顶着天空中的浓郁灰烟,再不犹豫,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避魂珠碎裂时锋利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掌心,他抬手将血涂抹在召魂旗上,黑底红字的巨旗一时光芒大盛。 来吧。 法器灵力翻涌间,花无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花家数千年的罪孽,他一人来偿。 花家的血债,不该让城中数万条无辜性命来平摊,所以,他们所要遭受的折磨和报复,他一人来扛。 既然无法度化这些怨魂,那就让他们在他身上,撕咬报复个够吧。 召魂旗被他紧握在手不断挥舞,风带起沾血的旗面,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这一生,当真看惯了太多死亡。 所以,当自己站在这里时,他心中竟无丝毫惧意。 头顶灰烟翻涌,他听见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凄厉哀嚎。 他是个合格城主了吗。 他是个配若炎来爱的人了吗。 他还算个能够让南枝骄傲的父亲吗。 或许都不是。 但他,在那一刻,至少对得起自己。 “轰——” 第一道怨魂从高空俯冲而下,穿过他的胸膛。 花无咎一时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召魂旗。 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他猛地喷出口血,略一踉跄,便重新抓稳了手中的旗。 恍惚抬眼间,他看见天空中冲向自己的残魂越来越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站在了悬焱山口,看见那些微如草芥之人自高空坠落,溅起星星点点火花。 他的眼睛与生命,曾被火花映亮过那么一瞬。 后来,他懂了。 那,便是生命的重量。
第202章 星灭光离 空气中令人骨髓生寒的阴气愈发浓重,林尽抬起头,看见头顶厚重云层突然荡起一阵涟漪,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浓烟中翻涌。 林尽隐约从中看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耳边也依稀传来无数凄厉的尖叫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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