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氏,家主一言九鼎,何况卫悯以严厉严苛出名。 这事儿便顺理成章定了下来,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 卫悯万万没想到,今日卫瑾瑜竟然敢当面向他讨要名额。 这令卫悯感到怒不可遏。 他怒极反笑,冷笑一声:“你文不成武不就,以为得了这名额,就能不劳而获,平步青云么?” 卫瑾瑜坦然望去:“若要劳而获,何须荫额。” “同为孙儿,旁人能得,我为何不可。”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卫悯忍无可忍,扬起手掌便欲掴下,“家主!”卫福悚然变色,忙跪着膝行过去,用力磕头:“谢家那位世子还在外面,家主息怒,息怒啊!” 大约终究顾忌到卫氏颜面,卫悯强忍怒火按下手,问:“若本辅不答应呢?” 卫瑾瑜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祖父更会权衡利弊的弈手了。” “一个名额而已,与卫氏荣耀、祖父的宏图大业相比,何足挂齿。” “最迟明日,孙儿静待祖父佳音。” 语罢,他伏跪于地,再度行一礼,便起身离开。 明日,是国子监免试名额递交的最后期限。 卫悯岂能不知,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握紧。家主素来恩威并济,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被气成这般,卫福吓得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你亲自去国子监一趟,就说,卫氏已经定了今年的人选。” 好一会儿,卫福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严平缓的声音。 卫福一愣,应是。 ** 卫瑾瑜出了松风院,见谢琅仍负手立在廊下,望着远处沉思,有些意外。 默了默,走过去:“世子怎么没去车中?” 谢琅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前一递:“这个拿着吧,军中特制,效果很好。” 卫瑾瑜一愣,拿到手里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瓶药油。 便知谢琅已经听到了什么。 “你也不用多想。” 谢琅摸了摸鼻子,清了下嗓子。 作出高冷之态:“今日之事,毕竟因我险些失约而起,我这人恩怨分明,我只是,不想旁人因我之故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倒显得矫情。 卫瑾瑜点头,道:“多谢。” “世子放心,我不会误会,也不会多想。” “今日你我便算两清了,世子也不需再因此事介怀。” 那最好不过了,谢琅心里想。 否则,搞得他多稀罕这桩婚事,多稀罕这个人一样。 他最腻烦那种给点颜色,便恃宠而骄,纠缠不清的了。 卫府极大,雕栏玉栋,亭台楼阙,布置之风雅精美,甚至不输宫苑,两人沿着长廊一道往外走,谢琅认真打量着各处景物,不由想起上一世,他带兵攻上乌衣台,惶恐的家仆,焚烧的烈火,和只剩一座空壳的卫府。 世家重传承,卫氏逃离前,一把火焚烧了所有未能带走的典籍,也是讽刺。 他命人搜了整整三天,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条密道。 那条据说连通着郊外某处山谷,供卫氏人关键时刻逃生的密道。 后来呢…… 后来的事,他又想不起来了,心口也突然剧烈疼了下,像无意激发了某个机关,以致猝不及防被无数根无形冷箭锐利洞穿心房。 不过不重要,就算上一世他真的没有抓到卫氏的人,没能真正报仇雪恨,这一世,也不会重蹈覆辙。 刘喜贵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谢琅收回视线,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在心里暗暗琢磨,那样一条隐秘的暗道,会建在何处。 回到谢府天色已晚。 顾、李二女官早早就备好了浴汤,请二人沐浴更衣。 两人平时都是分开回来,分开沐浴,今日头一回撞到一起,卫瑾瑜脱外袍的时候,谢琅道:“我还有些事要去书阁一趟,你先洗吧。” 卫瑾瑜点头,“嗯”了声。 谢琅自然也不是真的去书阁,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就装作从容地回来了。 进了屋,卫瑾瑜果然已经沐浴好,室内弥漫着一股药油味儿,有些熟悉。谢琅不由侧目,果然见床帐内,那少年郎一身雪色绸袍,正垂眸抿着唇,往膝盖上抹着东西。 因为伤在膝上,绸袍直接整个卷了起来,两条小腿,就那般露着。 两片原本有些干涩的唇,因为水汽滋润,亦呈现出如梨花一般的冷艳颜色。 谢琅一时愣住。 卫瑾瑜也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下意识收起瓷瓶,并从容放下绸袍,遮住小腿。 但谢琅何等耳聪目明。 只是匆匆一瞥,已经看到,他膝盖上堪称可怖的青肿淤痕。 “怎么伤成这样?” 谢琅真诚发问。 他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因为混账,挨棍子挨揍是家常便饭。 一时难以相信,只是跪着,竟能跪出如此厉害的伤势么。 卫瑾瑜淡淡道:“无事。” 把药油迅速往枕头下一塞,就准备躺下。 谢琅也不是什么心理作祟,径直走了过去,一手撑着床柱站定,语气甚凶:“等等。” 卫瑾瑜乌眸仓促抬起,不解看他。 谢琅:“坐外面来。” 卫瑾瑜愈发警惕望他。 “别磨蹭,快点。” 说着,他还十分霸道地把那瓶装着药油的瓷瓶从枕下拿了出来。 一看,果然是他从北郡带来的那瓶。 他面露得意:“是不是挺好用?” 卫瑾瑜好一会儿才点头。 的确比他原来的好用。 谢琅紧接着嘴欠:“可惜,你用得不对。” “像你那般抹,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拽到外面坐着,然后伸手就要卷起那片质地柔软得过分、不知什么材质裁制的绸袍。 卫瑾瑜立刻用手死死压住。 谢琅冷笑:“我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卫瑾瑜一愣。 谢琅已拿开他手,然后不由分说卷起他绸袍下摆。 何止是膝盖,两条小腿,也斑斑驳驳,起了不少淤痕。 谢琅啧一声:“你们世家大族,倒是会折腾人的。” 这种将狼狈赤裸裸暴露于人前的羞耻感,令卫瑾瑜下意识蜷起了手指,他深吸一口气,本能想逃离,谢琅却道:“别动。” 卫瑾瑜抿了下唇。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便真的没动。 只是盯着对方笼在烛火光影里的俊美张扬脸庞。 想,他和谢琅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谢琅只倒了两滴药油在掌心,手掌便覆在了卫瑾瑜的左膝上。 他并不是普通涂抹的手法,而是很有技巧地推揉起来,伴着掌心传出的熨帖内力,将药油一点点揉进肌骨深处,借着药油之力,将那些瘀肿慢慢揉开。 卫瑾瑜疼得咬唇,额上也渗出汗。 两条腿很快揉完,谢琅问:“感觉如何?” 他一抬头,看着上方冷汗淋漓,仿佛刚从浴房里捞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半晌,道:“你这……也太娇气了点。” 简直比他家老三还娇气。 难道是他用力太过? 谢琅自我怀疑了下。 毕竟,他不像大哥那般脾气温善,每回老三这个菜鸡在外头和人打架受了伤,死缠烂打着求他帮忙上药,他都是直接一脚踹开。 卫瑾瑜认真感受了一下,由衷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谢琅沉默站了起来。 因想起自家不靠谱的老三,不免又想起上一辈子的事。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会怜惜起一个卫家人。 语气便也突然冷了些,道:“方才的事,你也别多想。” “本世子本性良善,便是一只受伤的鸟落在路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卫瑾瑜从没有多想过。 也不懂为何此人总强调这件事。 便也道:“世子放心吧,我知道,一切都因我们是合作关系而已。” 谢琅心里舒坦许多,自往浴房去了。 回来后,里面人已经沉沉睡了,谢琅躺下去,习惯性深吸一口气,没吸到预料的味道,反吸到一股药油味儿。 ** 次日一早,谢琅刚心烦意乱练完刀,雍临便兴冲冲跑过来,报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世子爷,二爷来上京了。” 谢琅愣了下。 急问:“在何处?” 雍临道:“就在清水巷,苏公子赁的那座宅子里。” 谢琅匆匆换了身衣服,立刻带着雍临骑马赶了过去,到了清水巷,敲开门,宅子里除了素衫青巾的苏文卿,还有另一个阔脸英武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色束袖劲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正襟危坐的庭院中的椅子里。苏文卿正用毛巾浸了冷水,递到男子手里。 “二叔?” 谢琅大为意外。 男子接过毛巾,用力擦了把脸,转过头,调侃:“怎么,在上京待了这几日,连你二叔都不认得了?” 镇西大将军崔灏,定渊候谢兰峰的结义兄弟,战功赫赫,在北境军中威望极高,定渊候府中人大多称一声二爷。 看着这前世已然生死相隔的面孔,谢琅忙上前,跪地行大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伸手将他扶起,拍拍他肩膀,欣慰道:“又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看来上京饭食不错。” 说着又竖起眉:“到上京这么久,怎么也不知道给你爹写封信,报个平安?” 之前自然是因为父子两个因为赐婚的事闹撑了,谁也不稀罕搭理谁,但经过上一世,谢琅由衷道:“侄儿已经写了,这两日应当就能到了。” “算你懂事。” 崔灏放下面巾,紧接着板下脸:“我把文卿交给你,让你好生照顾他,结果呢,他昨日考完试,竟搭着同窗马车自己回来的,你就是这般替我照顾的?” 谢琅还未说话,一旁苏文卿先道:“义父,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自己回来,世子有他的事忙,而且,昨日也是碰巧碰着几个同窗,多说了会儿话。” “你呀。” 崔灏冷哼:“不必替他遮掩,他如今又未在京中任职,能有什么事忙。”说着,正色打量谢琅:“我听说,你昨日去卫府回门了?” 闻言,苏文卿也看向谢琅。 谢琅说是。 崔灏点头:“你做得对,卫悯最重面子,卫氏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刚成婚,明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维持的。只是,回个门,怎么那么晚才回?” 谢琅没有提昨日卫府发生的事,简略道:“卫悯多留侄儿说了会话。”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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