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放下腕,广袖垂落,盖住金环。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谈不上。早在清鹤山庄时,我就已经猜出来,公孙昶这样的人物,不是雍王能够驾驭拿下的。我只是好奇,你是靠什么驾驭他的。” 卫瑾瑜:“你手段这般高明,就没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他是你的人,我不会动。再说,那位公孙大师,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如何敢动。” “看来,我还得置一桌酒席,好好感谢你。” “不用,你肯赏脸,喝我一杯酒,我已经心满意足。” 正此时,浑厚辽远的钟声以上京城为中心,向四方城池,向旷野里回荡开来。 不少孔明灯也在城中各处冉冉升起。 旧岁已去,新岁正式开启。 回到静室,谢琅让卫瑾瑜去睡觉,他自己果真要坐到案后抄经。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说到做到,绝不失信。” 谢琅提起笔。 卫瑾瑜无情道:“这是写给我母亲的,你字太丑,我怕她眼睛受不了。” 这话其实有些孩子气。 谢琅道:“放心,我慢慢抄,保证给你抄得工整便是。” 卫瑾瑜便没有再理他,坐到一边榻上,打开窗户,一边喝茶一边看风景。 谢琅展开经卷,意外发现经卷下压着一副图画。 图上亭台楼阁,处处精妙,环水而建,与上京宫殿形制大为不同,画旁题着五个字:「金陵四时记」。 谢琅问:“这是你画的?” 卫瑾瑜看了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谢琅问:“为何是金陵风景图?”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卫瑾瑜道:“因为我出生在金陵。” 谢琅意外。 “金陵?” “嗯。我母亲与父亲成婚不久,父亲便被派往金陵任职,金陵有行宫,我母亲闲暇时经常去金陵看望父亲,期间我出生。” 谢琅极少从卫瑾瑜口中听到父母的事。 他显然也不喜欢提。 今日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坐着,面对面说这么多话,正想说话,心口猝不及防袭来一阵剧痛,仿佛无数密密麻麻的利器刺穿那一方血肉,如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心口无名剧痛惊醒一般。 真是奇怪,金陵二字,怎么会让他有这种反应。 谢琅用力握拳,想消解这种隐痛与不适,然而越是抵抗,那痛反而越清晰越深。 卫瑾瑜看他一眼。 “怎么,你不舒服?” “没事。” 谢琅压住异样,平复片刻,道:“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我从未去过金陵,只听说那里气候很好。” 卫瑾瑜点头,眼底倒无太多情绪波动。 “还成吧,我也许久没去过了。” 谢琅道:“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去金陵看灯会。” 这话让卫瑾瑜把玩茶盏的动作一顿。 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侧眸,再度看了眼已经正襟危坐,开始认真誊写经文的谢琅。
第114章 金错刀(十五) 谢琅在军中也经常要写文书写战报,字也是练过一阵子的,只是和卫瑾瑜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没法比而已。 两卷渡亡经抄完已近三更。 卫瑾瑜已经拥着氅衣,在榻上睡了过去。 少年郎长睫纤秀,双目安静闭着一只手自然垂落在榻边那腕间的金环也展露了出来。谢琅单膝半蹲下去一错不错打量着眼前人。 也只有在睡梦中,他才有机会看到对方收敛了一切敌意和锋刺,温润明净的模样。 他多希望,他们永远能如今夜一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寺院的静室到底不能和京中的府邸比虽然烧着炭盆和暖炉依旧清清冷冷谢琅出去向寺中僧人借了一床被子盖在氅衣之上。 正要松手时,视线忽一定。 因看到了卫瑾瑜白皙颈间的一道伤痕。 那伤痕隐在颈窝里一般情况下有衣裳遮掩根本不会露出来,只因卫瑾瑜睡时领口松散了些才展露出来。 谢琅瞳孔轻一缩起身坐到榻上掀开被子用氅衣裹着把人抱起将那件素色绸袍慢慢褪了下去。 两道几乎贯穿半个背部的鞭伤也慢慢露出全貌。 谢琅心口控制不住紧缩了下。 卫瑾瑜也被他动作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面宽阔的肩膀人,后背发凉,袖袍只松松挂在臂间,顿时警惕问:“做什么?” “别动。” 谢琅声音里是隐忍的切齿。 他指腹极轻缓的擦过其中一道鞭痕,轻不可察颤了下,问:“谁干的?” 卫瑾瑜才反应过来他是问他背上的伤。 “是卫氏么?” 谢琅接着问。 声音里已带了浓烈杀意。 卫瑾瑜轻笑了声。 明亮眸子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人:“怎么?你要烧了卫氏乌衣台,为我报仇么?” 谢琅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卫瑾瑜默了默。 忽然想到,上一世,此人的确一把火烧光了乌衣台。 新仇旧恨,对卫氏,此人自然能毫无顾忌拔刀相向。 “不是卫氏。” 卫瑾瑜双手撑着面前人的肩,坐直一些,声音很轻,几乎是报复的语气。 “是你谢唯慎这辈子都杀不了的人。” “所以,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替我报仇的话。” 卫瑾瑜要起身,自己拢上衣裳。 谢琅却不肯松手,依旧执拗问:“那是谁?是韩莳芳,对么?” “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琅沉默良久,就在卫瑾瑜真的觉得有些冷,皱起眉,要说话时,那固在他腰间的手终于撤下,道:“伤口有些发炎,我给你上些药。” 卫瑾瑜想了想,没有拒绝。 因为以他的体质,伤口发炎意味着可能会引起发热、生病这些麻烦事,他想过来给亡母抄经不假,但丝毫没有留在山上养病的兴趣。 “袖袋有药。” “不用你的。” 谢琅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外伤药,让卫瑾瑜趴伏在枕上,用指腹挑了膏体,轻缓地涂抹在伤口上。 那药膏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涂抹在伤口上,非但没有刺激到伤处,反而冰冰凉凉,有镇痛作用。 “这是冰玉膏,北境军中一名老军医研制的。” “花钱都买不到,治疗外伤是最好的。” 谢琅道。 卫瑾瑜只听着,没有说话。 等谢琅上完药,方道了句:“有劳。” 伸手要把衣裳拢上,谢琅道:“别动。” 他把伤药搁到一边,又将炉子和炭盆都挪到榻边,让伤口晾了片刻,确定膏药大部分被吸收掉了,才帮着卫瑾瑜将衣裳穿好。 冰玉膏不仅可以镇痛,还有轻微的麻醉功效。 卫瑾瑜很快睡了过去。 谢琅将氅衣和被子都盖上去,确定人不会冻着,方支腿靠坐在榻边,对着跳跃的炉火沉默出神,垂在身侧的拳,一点点捏紧,直至发出咯吱响音。 寺中有专门供奉经书处。 谢琅枯坐了将将有半个时辰,方起身,抄起案上抄好的两卷经文,往供奉经文的慈悲殿而去。 因陆陆续续有香客来抄写经书,慈悲殿灯火彻底通明,有专门的僧人值夜。 见谢琅过来,僧人念了声佛号,问:“不知施主为何人供奉?” 谢琅沉吟片刻,道:“在下代人供奉,他姓卫。” “原来是卫小施主。” 僧人引着谢琅来到一处佛龛前,道:“卫小施主为亡母所供经书,都存在里面,施主既是代为供奉,便自己放进去吧。” 谢琅打开柜格,才发现里面已经足足放了五排的经卷,从上往下看,经卷渐次泛黄,显然越靠下的经卷,年份越久。 所有经卷都是一式两份。 谢琅将经卷放到最上面的规格中,忽问:“我能看看这里面的经卷么?” 僧人点头。 “自然可以。” 谢琅取出最下面规格里,泛黄最厉害的那卷经文,展开一看,上面字迹果然仍透着稚嫩,显然书写者年龄尚小。 谢琅看僧人已有些年岁,便问:“他很小的时候便来寺中抄经了么?” “是啊,几乎每年正月初一,卫小施主都会上寺中来为亡母手抄两卷渡亡经,今年倒是偷一会除夕过来。对了,卫小施主还给寺里捐过不少香火钱呢,可是我们庙里的大香客。” “不过,以往卫小施主都是一人过来,今年能得施主相伴,倒是极好的。” 谢琅在佛龛前站了会儿,将手中经卷放回原处,按规矩一丝不苟上了三炷香,转身之际,见大殿门口站着个老和尚,正目光复杂望着他。 老僧介绍:“那是我们主持,了空大师。” 了空道:“施主走错地方了。” 谢琅不解。 了空道:“施主这一身杀伐之气,不该出现在佛门。” 谢琅若有所思。 客气朝了空作了一礼,道:“久闻大慈恩寺的了空大师最擅解签,我身上恰好有一签文,困惑已久,不知可否请大师解惑?” 了空抬了下手,请谢琅到一边蒲团上坐。 谢琅走过去,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根一直贴身保存了许久的签文,递到了了空手中。 这根签,正是殿试之后,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在大慈恩寺求的那根。 了空视线落在那第一行字上,目中露出异色。 “施主将此签带在身上,神魂是否常受惊扰?” 这下换谢琅意外。 “的确如此,大师如何知晓?” “逆天而行,非是常道,以刀兵之身祭问鬼神,神魂岂得难稳。” 了空又问:“那施主想要老衲为你解何困惑?” 谢琅实话实说。 “我自觉,此签与我所求之事毫无关联,故而不解。” “而且,我总觉得此签有些不吉,是不是意味着,我终将死于非命。”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 然而上一世,他便是万箭穿心而死。 这一世,即使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可这借来的命数,又能维系几时,谢琅不敢确定。 了空道:“眼下不解,也许以后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还请大师指点。” 了空却摇头:“此事老衲指点不了,但从签文来看,施主心中有很深很远的执念,困着神魂,不得解脱。若有一朝能解开这执念,窥透那因果,寻得那机缘,自能逢凶化吉,如愿以偿。” “而且,施主那一缕神魂不稳,应当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吧。不如好好想一想。” 语罢,了空将签文放下,念了声佛号,起身离开了。 谢琅听得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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