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薄面上没有悲喜,英俊年轻的脸庞温润而专注。 红日从青苍古木间升起,庄严肃穆的祖陵里葬着已亡人与未亡人。 李长薄神情平静,拂拂衣袖上的尘,第三次朝柳氏跪拜下去:“此一拜,儿子同母亲永别了。” 柳氏闻言面色大惧,整个跌坐在石阶上。 李长薄伏地长跪不起。 陵园寂静无声,一群乌鹊飞过长空。 柳氏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垂泪望着眼前人,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声道:“能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此生无憾了。” 李长薄肩背一僵,十指抓入潮湿的泥土,却不抬头。 长风刮过林梢,皇陵死一般的沉寂。 柳氏哭得全身直颤,她掩面别过脸去,哀声道:“儿啊,你去吧,母亲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长薄十指扣地,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提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柳氏如坏掉的纸人一般,飘零零坐在石阶上。 她望着李长薄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着。 “长薄我儿……你是高飞的鸿鹄,可惜投错了娘胎。” “你不要怨母亲,当年若是不那样做,你我母子早在十八前就已经被处死了。要怪就怪那狗皇帝不是人!母亲撒了谎,可我不后悔。” “为你换得这一生,母亲不后悔……” 皇陵暗处,负责把风的士兵悄然收兵。 候在后山的魏国公贺忠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迎上去,道:“殿下就不应该亲自来一趟,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又道:“柳氏是个聪明人,她装疯卖傻这些年,也是想保殿下一个前程。” 李长薄阴沉着脸越过他。 贺忠又低声命令下去:“未时之前,她若不动手,就按计划行事。” “是。” 侍卫正要退下,李长薄却忽而爆发了,他怒而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恶狠狠抵在贺忠颈间,吼道:“你敢!” “他们已经查到皇陵了!柳氏不死,太子危矣!”贺忠道,“殿下还想让老臣为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李长薄双目通红,倔强的眼里噙着泪光。 “殿下别无选择。”贺忠咬牙道。 “报!”忽得一人来报,“柳氏悬梁了。” 李长薄手中刀一僵。 众人齐齐跪下:“殿下节哀。” 李长薄如坠冰窖,他垂眸看着跪着的所有人,突然觉得这世界如此陌生,他的母亲死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死了。 就在刚刚,他逼死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她从未陪过他一天,可李长薄知道,母亲是爱他的。 李长薄失了魂魄,提着刀,纵身跃上一匹快马,发疯一般冲进山林里。 疾风拂过他的脸,刀割一般的疼。 李长薄倔强地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泪。 他在马背上伏低身子,想要寻得一丝丝温暖。 为什么? 为什么他李长薄就该做这些泯灭人性的事? 为什么! 清川。 我没有母亲了。 清川,我只有你了。 - 顾家老宅。 苏陌趴睡在床榻上,忽的从梦中惊醒。 “这药果然有奇效,公子的脚伤再疗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了。”玄衣人邀功般兴奋地凑过头来。 苏陌还未从梦中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茫然四顾,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玄衣人将滑落的锦被为他盖上,见他汗湿了单衣,便问,“公子做噩梦了?” 苏陌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依旧心悸不已。 他方才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李长薄。 梦里的李长薄抱着他躺在一叶小舟里。 那木舟实在太小了,李长薄将他抱得太紧,根本无法动弹。 小舟如浮萍般,漂在湄水的芦苇荡里。 李长薄亲吻着苏陌的乌发,轻轻哼唱着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薄雾浮于芦苇间,水鸟划过水面,小舟随之轻摇。 芦苇花拂过船檐,洒了他们一身。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李长薄轻拍着苏陌,一寸一寸吻着苏陌的发,将他抱得更紧了,重复哼唱着:“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呼吸,寒声道:“李长薄,我说过,季清川已经同你解绑了……” “嘘,别说话。”李长薄忽而用大掌死死捂住苏陌的嘴,抬腿将苏陌夹于两股之间。 “唔……”苏陌挣扎着。 小舟剧烈摇晃起来,眼看随时都会倾覆。 “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李长薄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没关系,记起来了也关系。” “真太子,假太子,都不重要了。清川,你听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便被绑在了一起,你的母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湄水,将我们死死绑在了一起。季清川与李长薄永远不可分离,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离。” “上一世,是孤做错了,孤很后悔。这一次,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就算粉身碎骨,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 “请相信孤,清川,请再给孤一次机会。” “你……唔……”苏陌睁大眼,根本发不出声音。 “嘘,不闹。”李长薄死死捂着苏陌的嘴,“清川,我没有母亲了……我好难过,你可以原谅我了吗?从今往后,孤只有你了,清川。” “你曾经那么爱我……可以让我回家吗?”李长薄忽而掰过苏陌的脸,长指撬开他的贝齿,粗暴地直探咽喉深处。 苏陌瞬间窒息。 无法呼吸,要吐了。 “让我回家!”梦里的李长薄,面目狰狞低吼着,“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让我回家!” 苏陌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曾经他在那些灰暗的夜里写下这个病态的李长薄,如今如同噩梦照进现实。 不能放弃啊,苏陌从李长薄眼里看到另一个暗黑的身影,他在咧嘴笑。 苏陌奋力挣扎着,在他指上狠狠一口咬下去,李长薄受痛,苏陌侧身一翻,小舟瞬间失衡,整个倾覆了。 苏陌落入水中,冷水呛入他的喉咙,夹杂着血腥味,他想要逃,却很快被抓住了腿。 黑暗中,阴影重新笼罩过来,苏陌被抓着后颈拖入怀里。 “你要去哪?清川。”是冰冷的窒息感,“孤宁愿你恨我。” 苏陌惊恐地从梦中醒过来。 这是季清川的梦。 苏陌的角色沦陷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在他个人意识薄弱的梦里,他俨然成了季清川。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玄衣人学着裴寻芳的语气与动作,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苏陌推开他,问道:“裴寻芳呢?” 苏陌心慌得厉害,如果角色沦陷越来越严重,会不会有一天,他会被原书角色彻底吞噬? “这会应该和安阳王谈得差不多了。”玄衣人道。 “李长薄呢?”苏陌又问。 “正发疯呢。”玄衣人眼里带着点嘲笑,“柳氏死了。” “瞧,都是白折腾。书中早已写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李长薄弑母,该逃的逃不了,该死的也免不了。” 苏陌心中寒凉。 时间线变了,剧情变了,细节变了,可结局却是一样的。 玄衣人定定看了苏陌好一会,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公子做的什么梦?脉息如此快?” 苏陌问他:“你可认得安阳王带来的那名弓箭手?” “哦。”玄衣人如数家珍道,“此人名叫肖鹤,是回纥王的私生子,自幼流落于北境,拜了北境苦奘大师为师,因善骑射而扬名,号称北境第一神射手。” 苏陌又问:“书中有这号人?” 玄衣人道:“公子自己写的书,莫非公子忘记了?” 苏陌更觉凉意袭身,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号人物,可玄衣人却认得他。 所以,究竟是他重病后忘记了,还是此人确实并非出自苏陌笔下?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苏陌穿进来的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 是曾经见到过的、海边那个白T苏陌吗? 忽听门外噪杂,门被“吱呀”推开,两人并肩步入。 安阳王迎头看见一身袈裟握着苏陌的玄衣人,讶异道:“你又是何人?” “小僧是名僧医,也是……季公子的槛外好友。”玄衣人道。 “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安阳王侧身,不喜道。 玄衣人却不以为意,双手合十,拿腔拿调道:“小僧夜观天象,昨夜天煞孤星降落,直逼东宫,这大火怕是要烧到皇宫了,二位倒也不急?”
第77章 懿旨 忽听得家院一声禀:“张德全张公公求见!” 不一会, 便见夏伯引着一名白白胖胖的老太监风尘仆仆而来。 张德全满脸的汗,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行至庭院便不肯往前了,拍拍衣上的尘, 垂手躬身唤道:“掌印。” 熠耀日光透过竹帘洒在廊檐下, 裴寻芳站在半垂的竹帘后,问他:“何事?” 神色不明, 但语气隐隐不大妙。 张德全心里一咯噔, 头垂得更低了,只望着掌印那绣着江牙海水纹的墨黑织金袍角。 张德全自认为是掌印的心腹。 在这大庸, 司礼监掌印的孝子贤孙成百上千, 而他张德全排第一。 他张德全入宫早、比裴寻芳年长,当初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一路平步青云也曾不服气,可自从七年前裴寻芳从一桩宫闱命案中将他拔出来, 予他再生,他便心服口服,并巴巴儿认了裴寻芳作干爹,自此唯干爹马首是瞻,再无二心。 这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住所, 若非生死攸关之事, 不可轻易来此。 他自认为在掌印眼中有一定分量, 可如今见到掌印才觉得是自己冒失了,他心里没了底, 索性拎着衣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身拜道:“太后下了懿旨, 特宣季公子入宫,余人不许辄入。” “宣旨的人已动身前往大理寺, 事发突然,奴才冒死前来告知,请掌印恕罪。” “太后怎的突然宣起了清川!是谁捣的鬼?”声音来自屋里头,听着耳熟。 张德全拿眼一瞟,吓得不轻,那位秘密回京的安阳王怎会在此! 莫非安阳王正在同掌印密谈要事? 张德全更觉自己此番前来过于莽撞了,悔恨不已,掌印有自己的影卫,情报网遍布帝城,哪里需要他这样冒冒失失前来报信。 裴寻芳望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入室:“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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