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当李长薄这些年的太子是吃素的么?内库空虚,东宫的金库可不空虚。”裴寻芳嗤道,“公子猜,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私兵的?” “什么时候?” 裴寻芳目光落在苏陌脸上:“认识公子之后。” 苏陌抿唇不语。 “招的都是落难的流民和流窜的鞑靼人,均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裴寻芳又说道,“而且,据我所知,李长薄在禁军与京军中均安插了人手,且数量不少。” “永寿宫乃新修宫殿,宫内路径复杂,高墙围绕,只有前后两道门,易守难攻。” “但若在宫宴内部发动政变,那无疑就是瓮中捉鳖。” “李长薄轻而易举便可将皇帝、太后、整个皇族乃至满朝文武一举控制,皇宫宫门有亲兵接应,帝城城门有京军配合,城外有私兵围攻,三军合一,一日之内便可控制整个帝城。” 苏陌听得心惊。 “到时,恐怕太子造反的消息还未出城,便大局已定,李长薄已经在龙椅上坐稳了。” “嘉延帝荒淫无道,突然暴毙,太子即位,简直就是顺应天命,天下归心,再合理不过了。就算平反的军队想开拨帝城勤王,怕也出师无名了。” “如此看来,李长薄的胜算很大。”苏陌心跳得厉害。 他果然不是闹着玩的。 裴寻芳却将苏陌的脸掰过来,问道:“李长薄造反是为了什么?” 苏陌愣了一下。 “他为了你。”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 “孤来此一趟,不为求生,只为求你。”李长薄的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苏陌脑海。 苏陌不禁背后一凉。 这、这一点也不好玩。 “李长薄赌上一切,算好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可惜,这一切都要付诸东流了。”裴寻芳圈住苏陌的腰,“因为咱家不会让他赢。他输不起,咱家更输不起。” 苏陌一颤:“掌印准备如何应付?” “李长薄倚仗的无非是三点,一是他的太子之位,二是军中内应,三是私兵,那咱家便将他……”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端起茶水,朝着那玉几,一股脑全泼了下去。 “连根拔了!” 滚热的茶水,瞬间将画就的草图冲刷得一干二净。 茶水滴滴答答。 “咱家要端了他的私兵营。”裴寻芳道,“李长薄有钱,安阳王更有钱,那些亡命之徒想要什么,无非就是钱!” “安阳王手下的那个异族人肖鹤,公子还记得吗?他就是鞑靼人,且在族中身份不低,他还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就是策反。” “安阳王让他带着钱,混进了李长薄的私兵营,成功策反了几个关键人。” “只等景龙钟一响,李长薄发出兵变信号,咱家便能叫他的私兵营自乱阵脚……全军覆没。” 苏陌手心发寒。 这里不是童话世界! 他仿若看到了,重兵压城,火光冲天,乌黑的血水淹没了护城河。 苏陌再一次感受到书中游戏的残酷,以及自己与裴寻芳之间的偏差。 于苏陌而言,这是对李长薄的一次考验,而于裴寻芳而言,这是他与李长薄之间的殊死之战。 赢的那一方,才能赢得苏陌。 裴寻芳再说什么,苏陌已经听不清了。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颤抖着。 李长薄站在湄水河畔,翩翩行礼的模样仿若就在眼前。 “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公子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苏陌曾经发誓要杀了李长薄,可眼前这个李长薄,早已不是苏陌笔下那个卑鄙、无耻、自私懦弱的李长薄。 他发现了原书设定对他的桎梏,他在反抗苏陌曾为他写下的“恶”。 他付出这么多,只想为生而便是死局的自己和清川,搏一个未来。 书中人的善与恶,均由写书人书写。 苏陌再也不能站在写书人的制高点,置身事外了。 苏陌心口窒息得很,他脱口而出:“李长薄罪不致死。” 舆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为何?”裴寻芳语气变了。 “别因为我杀他。”苏陌道,“他想要的人,不是我。” 裴寻芳托着苏陌的后颈,将他捞近,说话的气息呼在脸上,灼热的:“公子果真还是心软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李长薄不死,公子如何脱身,咱家如何能安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不是季清川。”苏陌咬牙道,“清川另有其人。” “公子说什么,咱家竟听不懂了。” “清川另有其人,他还活着,我也是才知道的。”苏陌喘着气,“李长薄若能过了这一关,我会告诉他真相,他想要的是季清川,他会想明白的……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裴寻芳的声音却仿若浸了冰:“公子到底还瞒了咱家多少事情?” 苏陌从未如此同裴寻芳说过话:“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吗?我会告诉你,通通告诉你。条件就是,不杀李长薄。” 舆轿抖了抖,随后“咣当”停下。 轿外人提醒:“掌印,该下轿了。” 裴寻芳的声音更寒了:“公子拿自己的秘密,同咱家换李长薄的命?” 苏陌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局面。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裴寻芳中途阴着脸下了舆轿。 方才碰了面,他似乎还生着气。 “该走了,殿下。”吴小海温声催着。 - 华鹤池正殿。 众臣皆已有序入座,魏国公贺忠姗姗来迟。 “魏国公,请取下佩刀。” “请摘下官帽。” “请张开双臂。” 魏国公不耐烦地一一照做,瞪得那负责验身的太监全身发毛,饶是如此,小太监还是仔细地将魏国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这才放其入内。 今日这永寿宫戒备森严,里外三道安检,凡入殿者皆接受严格搜身,任何兵器、药剂等可疑物品都不能携带入内。 魏国公大马金刀往自己的席位上一坐,一侧的武将大老粗立马侧身过来:“这肯定又是那姓裴的阉人搞的幺蛾子,过去咱们面圣也是佩刀的。” 魏国公瞥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祝寿礼已然开始。 宫令女官站在太后身侧,举着拂尘一挥,拉长着声音道:“跪——拜。” 满殿之人皆端起酒盏,齐齐跪下:“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声音洪亮,震颤殿宇。 那武将趁机挨近,神秘兮兮道:“今日这出三龙夺珠,魏公国押谁会赢?” 魏国公不予理会。 “兴。”宫令女官拂尘一挥,复又道,“跪——再拜。” 众人执杯再拜:“祝太后凤体康健,春秋不老。” 魏国公始终未说话,一双鹰眼死死盯向那权力的至高点,嘉延帝。 果然如传闻的那样,嘉延帝老了,废了,已经半身不遂了,欢淫无度终究害了他。 活该。 相比之下,太子李长薄龙章凤姿,意气风发,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 再看看被太后握着手、坐在身边的贺知意,魏国公更是眉眼舒展了不少。 他曾陪李毕驰骋沙场,走过尸山血海,又助他弑兄夺权,一举将他送上帝位。 可权力膨胀的嘉延帝像防贼一样防他,夺了他的兵权,还将开国重臣杀得所剩无几,贺忠更是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既然这个皇帝不行,那就换一个。 他贺忠名字里虽然带个“忠”,平生却最爱造反,今日就要再创大庸历史,为自己再立新主。 “兴。”宫令女官再次道,“跪——三拜。”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满脸微笑。 满朝臣子与子民皆跪于脚下,齐声祝贺她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后很享受此刻的荣光,仿若她真的能千岁千岁千千岁一般。 太后很高兴:“都起来吧。” “谢太后。” “赏!” 数不清的宫女鱼贯而入,端着早已备好的赏赐之物,一一送到每个席位。 韶乐又响起来了。 太后饮了一杯酒,来了兴致,起身道:“今儿高兴,趁此佳机,哀家有几件喜事要宣布,这头一件,便是太子的婚事。” 她说着朝李长薄招了招手:“薄儿,过来。” “知意。”太后又拍了拍贺知意的手。 贺知意大大方方跪到了太子身侧。 太后满意地看着这两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宣布道:“魏国公家三姑娘贺知意,柔嘉成性,贞静持躬,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是我大庸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今日,哀家便作主,为太子与贺知意赐婚!” 此言一出,太子党们喜上眉梢,与魏国公联姻,太子如虎添翼,而有了这桩婚姻,那些关于太子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嫡皇子的不伦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太后英明啊! 而殿外候着的苏陌,却还在喝西北风。 季清川身份还未公开宣布,是要传召才能入内的,太后不召,他便只能候着。 隐隐听着殿内的动静,吴小海看着苏陌的脸色,道:“太后给太子赐婚了。” “嗯。”苏陌淡淡的。 一会,吴小海又道:“太后宣布了太子的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嗯。”苏陌还是淡淡的。 忽觉身前一股热意靠近:“此处风大,殿下到一侧小廊等候吧。” 苏陌听出了是贺知风的声音:“贺大人何以在此?” “贺某已调至禁军,负责本次宫宴守卫。” “原来如此,祝贺大人高升。” 苏陌看不见贺知风是用何等复杂的眼神看他的。 贺知风曾在天宁寺亲眼见过太子待季清川的情态,他曾恨太子染脏了清川,可如今清川成了嫡皇子,太子却要娶他的妹妹,甚至,就在今日,一向老实的贺知风还要替太子造皇帝的反。 这世界太疯狂了。 贺知风一直想问季清川,当初在天宁寺为何要偷偷赠他香囊,可这话几度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终究,这个曾惊艳了他少年时光的季清川,已经成了他再也不可触摸之人。 “宣——嫡皇子入殿!” “贺大人,就此别过了。” 殿门大开。 华鹤池的仙鹤纷纷振翅起舞,盘旋于大殿上空,朝着苏陌的方向鸣叫。 “仙鹤迎驾,这是天子之气啊。”一个老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半瘫着的嘉延帝登时瞪大了眼,中邪似的颤栗起来,他梗着脖子,颤抖着伸出手,喉间咕噜咕噜作响,随即“扑通”一声,从皇座上栽下来,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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