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看向那位嫡皇子。 苏陌有段日子没见过玄衣人了。 上次雷雨夜一别,苏陌让玄衣人自己选,是固守旧世界,还是选择与苏陌站在一起。 看样子,玄衣人有了选择。 苏陌这一身新衣沉重得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陌一边走,一边用力扯开额下束带。 他走得极快,那件绣金攒珠披风叮叮当当的太过累赘,他手一扬,便将那缀满南洋珠子的披风,扔了。 珠子滴滴答答掉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吴小海吓得不轻,跟在身后,一路走,一路捡。 “殿下……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这是要作甚?” 苏陌哪里理他,这顶可恶的冠帽也重得很,要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又一把扯下那顶裴寻芳亲自为他戴上的金玉翼善冠,五指一扬,扔了。 绸缎般的墨发如悬瀑倾泻而下,拂过那摇曳生姿的背影,一股无法言喻的墨香弥散出来。 暗香浮动,醉人心脾。 那是写书人自己都未察觉过的足以倾倒众生的迷魂香。 这些官员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呆了。 裴寻芳望着苏陌毅然决然的背影,竟然松了口气。 而李长薄竟惊得从席位上一蹦三尺高,差点掀翻了桌子。 苏陌直直走向玄衣人,道:“我不要这金缕衣,也不要簪缨冠,不要登明堂,也不要入玉牒,我清清白白来此一趟,也自会清清白白地走,我问心无愧。我只问你,你是谁?为何说我是妖人?” 裴寻芳听到那句“清清白白地走”,倏地背脊一寒,紧张起来。 原本还在装神弄鬼的玄衣人,热辣辣看着朝他走来的苏陌。 魂儿都直立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双手双膝跪着朝苏陌爬去,迫不及待地想与他靠近。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明枪暗箭,都见鬼去吧。 玄衣人就喜欢苏陌这个模样,这个不可一世、不管不顾的模样,那是他的跳动的心,是他奔涌的血,是他守护仰慕的神明。 失去写书人权杖的滋味好受吗?跟那些蝼蚁混在一起好玩吗? 瞧吧,你还是会回来的。 来吧,来我身边吧。 我让你做回高高在上的写书人。 玄衣人爬到苏陌脚边,抓住他的裙摆,抱住他的脚踝,仰头看向他。 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呢,一堆方块字,一群傻乎乎的工具人,还不是指哪打哪。 大不了,都杀了。 苏陌停住脚步。 玄衣人将他抱得更紧了:“公子,咱不当这嫡皇子了,阿烈可以治好你,跟阿烈走。”
第106章 执笔 玄衣人的声音仍在耳边:“公子, 阿烈陪你去找季清川的凡胎,找到了,还给他们,让他们去争, 去抢。” “公子解脱了, 自由了,就真的清清白白了。” 玄衣人顶着韦仪那张脸, 仰望着苏陌, 用只有苏陌能听到的声音不停地说着。 苏陌整个身体仿若陷入流沙中,被死死缠住四肢, 拽着往下沉。 “公子不是季清川, 不是书中人,公子是这个世界的写书人,是天道的缔造者。不要再与这些人搅在一起了, 他们不配!跟阿烈走吧,阿烈让你重新做回写书人,还你无上权力!” “公子,跟我走吧,跟我回罘罳峰, 公子会喜欢那里的, 阿烈带你去养病, 阿烈可以治好你……” 罘罳峰。 苏陌脑中嗡嗡响。 苏陌脑中闪过白雪覆盖的穹形天顶,金色字网如漫天繁星闪耀着。 苏陌看见, 另一个自己,披着一身白裘, 跪坐于雪片般、望不到尽头的纸海里,他的背几乎直不起来了, 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半个身子都被纸海淹没了。 他非常专注,下笔极快,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数不清的文字如天灯飞入繁星中,嵌入金色字网中。 一字接一字,那么多那么多的文字,快要将他淹没了。 可他一遍又一遍,反复书写的,不过是八个字: 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无边无垠的字网。 数不清的“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苏陌默念着那八个字。 这一刻,仿若自己就是他。 他手指颤抖起来,仿若他手中也握着一支笔,病骨支离的手挥动着,一遍遍书写着那八个字。 忽而,字海里的苏陌停住笔,转过头来,看向苏陌。 苏陌呼吸都要停滞了,他看到了一张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那张脸较苏陌更为冷俊,已褪去少年的青涩,更冷艳,更惹眼,皎皎若明月,熠熠生光辉,有少年天子的威严,也有褪去繁华的沉静。 苏陌眼中泪水开始打转,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欢喜和难过。 第一次离他如此近。 苏陌知道前方一直有人在指引他,那个人曾披荆斩棘走过一遭,他运筹帷幄,知晓一切,为这个世界的人布下棋局后溘然而去,可他为何会在此……为何……看起来并不太好? 苏陌想离他更近一点,想亲自问问他,可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从苏陌身后飞出一人来,一脚将抱着苏陌双足的玄衣人踹得飞起。 “哎呦喂……”玄衣人如一滩烂泥摔出数米之外。 苏陌受惊的神识倏地收回,惊慌之际,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就势在苏陌身后扶了一把,随后又很快松开。 熟悉的檀香味笼了过来,裴寻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透着担忧:“公子。”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下来了,茫茫时空,交错缠绕,为何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裴寻芳你知道吗,我见到他了。 苏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点点泪迹湿白巾,覆在眼上,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裴寻芳仿若从苏陌脸上读出了什么,正要说话,李长薄也已从玉龙台上冲了下来,一把将苏陌拽过去,暴吼道:“来人,把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给孤拿下!” 贺知风带着禁军冲进大殿,将滚在地上的玄衣人死死按住。 “清川。”李长薄看到苏陌脸上的泪,一时慌了张,想要抱抱他却又不能够,只得握住他的肩,“怎么还哭了,是吓到了吗?别怕。” 他转而怒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 “且慢!” “住手!” “住手!” “万万不可!” 数不清的反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长薄眉眼一沉。 总是这样,数不清的反对和阻挠,李长薄受够了。 他将苏陌拉到身后,看向殿中之人的眼神已带了狠戾。 “哈哈哈哈……”被按住的玄衣人忽而放肆狂笑起来,他大声道,“宵小蝼蚁,自不量力……哈哈哈哈他是何等人物,执笔写苍生,一念决定尔等生死,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如平地惊雷,震破殿宇! 众人皆当他口出狂言,疯言疯语,唯有裴寻芳,阴翳的眸子倏地生出光亮,他望向苏陌。 苏陌被李长薄护在身后,他俩连衣裳都是一样的,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孪生体。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苏陌的话又出现在裴寻芳耳边。 “我会告诉你,通通告诉你。条件就是,不杀李长薄。” 裴寻芳捏紧指上的臣韘。他盯着苏陌腰间的那个结,那是他亲手系下的千千结。 那个千缠百绕的结,还有苏陌那身华服之下,雪白的肉体上留下的痕迹,都在向裴寻芳证明,这是他的苏陌。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人各有命,命运在天,尔等宵小之辈就该老老实实遵循天命求个善终,别总做着春秋大梦肖想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玄衣人在狂笑中吼道,“凭你们也想翻天?这天儿,你翻得了么!” “住嘴!”苏陌一声大喝。 李长薄转身去握苏陌的手:“清川。” 苏陌却退开一步:“此人为我而来,请殿下让我自己解决。” “清川。”李长薄脸上露出戚戚之态。 苏陌又退一步:“吴公公。” “奴才在。” “扶我过去。” 包围着玄衣人的禁军纷纷让开一条道,苏陌畅通无阻走向玄衣人。 自不夜宫醉生阁那一箭,玄衣人便闯进了苏陌的世界,他如影子一般无处不在。苏陌知晓他有通天的本事,几次三番想收拢他,却没曾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般模样。 苏陌在他面前停住:“松开。” 贺知风提醒道:“此人危险。” “他不会伤害我。”苏陌道。 玄衣人扭动身体,迫不及待要挣开。 贺知风怏怏听命。 苏陌又走近一步,唤他:“阿烈。” 玄衣人仰头看向苏陌。 众目睽睽之下,苏陌伸出手触摸到玄衣人的额头。 满殿之人再次被这离奇的画面震惊,这位方才还口出狂言的疯子,竟然像温顺的小狗一样,仰着脖子去蹭苏陌的手心,接受苏陌的抚摸。 “阿烈你听着。” 苏陌用只有玄衣人听得到的声音同他说道。 “不能让书中人察觉到写书人与守书人的存在,不能让他们对生存的世界产生怀疑,否则群体信仰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原则,也是底线,知道吗?” 玄衣人无比享受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这殿中千千众,只有他与苏陌是不一样的,他孤独太久了,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太久了,苏陌就是来解救他的神,是可以同他并肩俯瞰众生的神。 他太自信了,只顾痴迷地望着苏陌:“角色觉醒者,杀无赦。” 苏陌道:“阁下维护秩序的方式就是杀戮吗?” “当然不是!处理掉那些偏离轨道的人是阿烈的职责!”玄衣人反问道,“死于公子笔下的人还少吗?” 苏陌手一颤。 “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公子,人各有命,你手握乾坤笔,就不该生出菩萨心。”玄衣人亲昵地蹭着苏陌的手心,“高低贵贱,生死悲欢,你怜悯得过来吗?公子这双手,是一双执掌天下的手,当杀伐决断……” “我早已不是写书人了。”苏陌道。 “公子在说什么胡话!” “阿烈,你应该早已察觉到了,你的力量越来越弱,脱离轨道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这早已不是我的笔下世界。杀不尽的,阿烈,别再一意孤行,你已是穷途末路。” “公子又在诓我。”玄衣人道。 “阿烈,你守护旧世界、忠于旧世界没有错,那是你的使命,可世界已经变了,旧世界已被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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