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飞从未见过苏陌如此狼狈的模样,公子待掌印一向忽即忽离,万事皆不上心,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过淡淡应对,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主人心中自有谋算,一定会没事的。”唐飞宽慰道,“公子只需像往常一样,等主人回来。” “这次不一样。”苏陌全身都在抖,“带我去找他!” 雨越下越大,唐飞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哭,只听到苏陌一遍一遍请求道:“带我去找他……唐飞求求你……” - 宫令女官带着人赶至钟楼底下,远远瞧见一个黑影掉下钟楼,正要唤弓箭手,又见一只巨大的玄鸟追了上去。 那玄鸟振翅一鸣,雷电霹雳随之而至,如索命的鬼直追着那黑影劈去。 “那是……那是天命玄鸟啊!”人群中一个小太监扑通一声跪拜了下去。 “天命玄鸟现身了!” “天命玄鸟现身了!” 更多人朝着那远去的玄鸟跪拜了下去。 “什么天命玄鸟?” “当年围场兵变,也就是武元帝在围场被猎杀那一晚,天命玄鸟便现身了!”那小太监哆哆嗦嗦道。 “先帝……是武元帝……武元帝早已得到兵变情报,他布下防备,甚至安排了替身和逃生密道,他明明已经逃出了围猎,可就在那时,天命玄鸟出现了。” “天命玄鸟是主宰这天地间生死的神,它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 “都说,武元帝屠戮九州,杀伐太重,杀天子,烧长安,夺景龙钟,自奉为王,惹怒了老天爷,才被玄鸟索了命。” “天命昭昭,逃无可逃啊!” 众人问道:“姑姑,还追吗?” “不用追了。”宫令女官摆手。 “如此倒好交代了。”她回头道,“此人私鸣景龙钟,触犯天怒,被玄鸟索命,他活不了。记住,今夜之事,与嫡皇子无关,与太子也无关。” - 夜空仿若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暴雨倾盆。 大雨淋得苏陌睁不开眼,他趴在唐飞背上,追着闪电与雷鸣,在夜里狂奔。 轰隆隆,一道道闪电落在宫殿楼宇间。 满宫之人均关门闭户,躲在屋内,心惊胆战听着这场雷雨。 苏陌每见到一道雷电,心口便如被刽子手拿着尖刀凌迟一刀。 刀刀见血,蚀骨噬心,他咬牙默数着,九十一道,九十二道,九十三道,九十四道,九十五道…… 那些关于裴寻芳的破碎记忆,如这倾城大雨,将苏陌淹没。 苏陌脑中另一张封闭已久的字网轰然展开,那里埋葬着他与裴寻芳曾一起经历过的一切。 那是一个废弃的字网世界,一片荒芜,破败不堪,文不成句,晦涩不明,那些断裂的片段,被抹去的字句,隐约残留着些许温存与难以回首的过往。 泪迹斑斑,笔墨疏狂,掺杂着血腥、算计与爱恨,荼蘼而瑰丽。 闪电破开苍穹,照亮这破败不堪的字网。 苏陌心痛得无法呼吸,它就像许许多多被写书人丢弃的废稿一样,无望地呆在角落里,赤裸裸地残破着,被封存,被遗忘,直至……被销毁。 永远无法再见天日。 于书中人而言,写书人就是残酷无情的神明。 一念定悲喜,一笔定生死。 苏陌心如刀绞,他抓紧唐飞的肩:“请务必、务必带我找到他……” “公子放宽心。”唐飞追了一路闪电,渐渐发现裴寻芳表面是逃跑战术,实际却是在步步引敌深入,他猜不透主人的想法,他只知道主人命他照顾公子,公子要找主人,为了公子不伤心,那就一定要找下去。 “在那!” 唐飞身手很好,目力极佳,他远远瞧见那道黑影与闪电纠缠,摔进了一座漆黑的偏殿。 飞天玄鸟随即而至,只是不知怎的,那破鸟好像着了火,赤红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翅膀。 “公子,抓稳了。”唐飞背着苏陌在屋脊上狂奔起来,跳过一座座宫殿,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座偏殿。 庭院内很黑,除了雨声,别无他响。 水雾中弥漫着血腥味,浑浊的积水里似乎也漂着暗红的血。 苏陌从唐飞的背上滚下来,在积水中到处摸。 积水已没膝盖。 “公子当心。”唐飞心想完了,公子若是受个伤、生个病,主人还不削了他。 可哪里还拉得住,苏陌焦急道:“分头找。” “裴寻芳!裴寻芳!” “主人?主人?” 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回应他们。 雨水溅在积水中,立即被完全吞没,苏陌越寻心越冷,直至摸到廊檐边缘时,苏陌被一只长臂捞了过去。 苏陌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是熟悉的檀香味。 苏陌空缺的心倏地被填满,他想看他,却被裴寻芳按住头摁在怀里。 “别看,很丑。”他的声音很弱,他从未如此虚弱过。 苏陌如获至宝,他紧紧抱着裴寻芳,道:“不丑,你怎样都不会丑。” 裴寻芳的意识似乎已不大清醒,一会唤苏陌的名,一会唤他作“陛下”,一会又唤他作“公子”。 “都淋湿了。”黑暗中,他轻抚苏陌湿透的发顶,“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的眼泪哗的一下便流出来了,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苏陌也听过无数次,可今日,却如尖刀般刺疼苏陌的心。 “我没事。”他哭着去扶裴寻芳,“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 裴寻芳虚弱道:“陛下曾说过,你我在一处有违天道,今日我将天道的惩罚受了,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在一处了?” “你说什么?”苏陌噙着泪,“你是不是同阿烈做了什么交易?” 裴寻芳闷哼一声,似乎很痛。 “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苏陌哭道。 “别哭,我不会死。”大雨仍在下,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像来自天边的声音。 “我的命是陛下的,除非陛下亲手杀我,否则我一定会活着,不管如何艰难一定会活下去……我会活着重新找到你,来到你身边,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去到哪里……” 苏陌哭得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要找来,为什么不走,走得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我早将你忘了,根本不记得你了,你还寻来做什么?” “我的陛下在哪,我便在哪,埋骨也要埋在你身边……” “十年还不够你看清吗?”苏陌哭得直颤,“你该恨我。” “黄粱一梦终须醒,可我还是放不下。”裴寻芳虚弱道,“苏陌,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吉空说,作为皇帝,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可作为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第二错为何不算错?”裴寻芳的声音愈发弱了,“请告诉我。” “我……”苏陌泪如雨下。 “不愿说?还是答不出来?”裴寻芳闷咳几声,嘴角渗出乌黑的血,“或者陛下早已忘了?” “我……”苏陌哭着,被抹去的记忆,断掉的情感,残破不堪的字网拼凑不出他与裴寻芳的过往,苏陌心中戚戚,却无法说违心的话。 “你甚至不肯骗一骗我。”裴寻芳苦笑。 “若是……若是苏陌当真说过此话,那一定是……”苏陌紧紧揪住衣裳,似乎要借此才能鼓足勇气,他含泪道,“一定是苏陌心悦裴寻芳。”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狂风暴雨在此刻亦显得温柔。 裴寻芳在雨中静静看他。 苏陌红着眼:“在苏陌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与他食同席、寝同榻、日日厮守在一起,不必理会天道,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陌喜欢裴寻芳,想与喜欢的人相守,没有错,你听明白了吗?” “公子如此说,咱家会当真的。”裴寻芳垂着眼皮道。 苏陌的脸倏地红了,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这是咱家这一生,听过的最美的话。”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 苏陌的脸愈发烫了,他起身扶他:“我们回家。” “别动。再抱一会。”裴寻芳将他按得更紧了,他深嗅着苏陌身上的气息,轻叹自语,“总算没有白费。” 苏陌小鹿乱撞,任由他抱着。 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发顶,牙牙学语般,一字一句轻声默念着:“苏陌,心悦,裴寻芳。” 越念越欢喜,笑意直达眼底,他回味般反复念道:“苏陌心悦裴寻芳。” 苏陌贴在他胸口,心擂如鼓,脸颊发烫,就像一个被窥探了心思的小孩,既羞赧又兴奋。 他几乎就要忘了,危险正潜伏于周围。 忽而,一道球形闪电穿过黝黑的长廊,以迅雷之势,直直袭向裴寻芳后背。 苏陌双眸骤缩,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揽住裴寻芳一旋身,以自己的身躯去为他抵挡。 球形闪电在触到苏陌的瞬间,倏地反弹回去,可强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狠狠摔在地上,裴寻芳终于没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紧接着,如决堤的洪流般,止也止不住了。 苏陌吓懵了,他满身是血,他用衣袖去擦裴寻芳脸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 “你怎么了?”苏陌架起裴寻芳的胳膊,却完全支撑不起他,裴寻芳个子太高,苏陌试了几次,最后都跪了下去,苏陌哭喊着求救,“唐飞!唐飞!” “不哭了。”裴寻芳将头垂在他肩上,奄奄一息道,“我没事,我不会死,我……” 话未说完,身形一沉,倒在苏陌身上。 狂风扫过庭院,掀起阵阵水沫。 玄衣人出现在庭院里。 他十分狼狈,双翅残破不堪,像一只刚经过一场血战的野兽。 他已经杀红了眼,吼道:“公子,让开!” 苏陌擦掉眼泪,将裴寻芳交由唐飞,酿跄着站起来。 他长身玉立,虽一身狼狈站在黝黑的廊檐下,却耀耀如光,让人不敢亵渎。他质问道:“你还想要怎样?” “公子让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玄衣人双翅一展,可那可怜的羽毛已经快要烧尽了,丑陋的伤口裸露着,嗒嗒滴着血。 他显然也伤得不轻,在苏陌找来之前,他们一定经过了一场恶斗。 “公子让开!”他低吼道,“我今日定要结果了他。” 苏陌面色惨白,走向玄衣人:“你说过,愿意效忠于我。” 雨声很大,苏陌的声音很小,几乎就要被雨声吞没,可玄衣人听得清清楚楚。 玄衣人的心噗通狂跳起来,他双翅骤然一收,双眸凝着苏陌:“阿烈永远守护公子,效忠公子。” “我要他活着。”苏陌道,“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何交易,我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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