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声惊雷,寒风把雨吹斜,浸湿了庭下台阶。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空茫细雨。 林长辞拢着袍子,忽然拼命咳嗽起来,跌坐在榻上,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 手指间再次沁出暗红色,肺腑翻涌着逆行的气血,他弓着身子伏在床榻,咳得好像要把心呕空一块,几乎起不来身。 呼吸闷闷的,闻不见甜腻的香气,鼻间也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长辞不知咳了多久,胸口闷痛,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从雨中回来。 …… 第二日,林长辞醒来时,头沉得像是染了风寒。 他被搬到了床上,被褥好好盖着,染血的手巾不知去了哪里,窗户也关好了。 他按着心口又咳了几声,听见动静,鹤推门而入,道:“公子。”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一看便知是新熬的:“公子睡觉怎么连窗户都忘了关,寒气吹进来可还了得?” “鹤?”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问:“昨夜你来过?” “我见雨下得越来越大,过来替公子关了窗。”鹤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林长辞唇边道:“先喝药罢。” 林长辞闻言,微微敛眸,没再说什么,将药汁一饮而尽。 兴许是鹤的药熬得及时,他没有感染风寒,虽然咳血的时候越来越多,日子倒是如先前一般过着。 与公子不同的是,鹤觉得他与温淮近日不大对劲。 先前公子被无礼唐突,尽管恼怒,还是抛弃芥蒂,去拦急着送死的温淮。 但自从他亲自把人从南越带回来以后,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变了。 公子默许了温淮一些过界的举动,平日也少有呵斥,不知是终究软化下来,还是仅仅不想看温淮再一次送死罢了。 林长辞要做的事,鹤是从来不会置喙的。只是最近二人反倒像是颠倒了过来,林长辞对弟子们关心得多了,温淮却极少来扫花庭,即便来也很少说话,和他沉默以对。 这般怪象,由不得鹤不注意。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没过几日,鹤正在熬药,抬头见若华溜了进来,悄声问道:“鹤师叔,小师弟对师尊……是不是不对劲?”
第69章 梦魂 鹤不露声色地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若华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为了公子清誉,他却不能认下。 若华道:“生辰宴那晚,我从山顶下来,见小师弟衣衫不整地站在扫花庭外,既不撑伞,也不进去,深更半夜爬上屋顶淋雨,实在是奇怪。” “师侄他……或许刚被公子训过,有些接受不了。”鹤试图圆上温淮行为的怪异之处。 若华道:“他还一个人喝闷酒。” 鹤硬着头皮道:“兴许是太冷了,喝酒暖暖身子。” 没办法,公子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此事,不论用多拙劣的借口也要搪塞过去。 若华看向他,直直看了好一会儿,鹤也知自己借口拙劣得可笑,心虚道:“你要相信你师弟。” “不。”若华很冷静道:“我相信他,但对师尊抱有其他心思这点,是他那晚亲口对我说的。” 鹤眼皮一跳,道:“喝了酒的醉话不能当真。” 若华微微一笑:“这个自然。” 但鹤还没有松口气,她继续道:“若他真敢对师尊有如此不伦之心,无需师尊动手,我就先将他腿打折。” 她笑容明媚,不似说笑,鹤只好顺着她的意点了头。 心底暗想,这下好了,除了公子,前头又多了个师姐在等着。 温淮如果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自求多福罢。 …… 今年的暑热去得分外快,还没落几场秋雨,山风就开始转凉。 那晚之后,林长辞发觉温淮开始有意地躲着他。 纵使不得不见面,温淮也会特意离他远远的,偶尔朝他看来,眸中冰冰沉沉,尽是幽怨。 林长辞知晓他回去后定然气闷许久,又拉不下脸,才一个劲地用这种眼神看他。 即便猜到这人的想法,林长辞也没有如何安抚,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不能全数花在温淮身上。 在他给剩下的弟子备齐明年的生辰贺礼后,白西棠给他来了信,随信附了几枚金莲子,叮嘱他服下。 金莲子没有千金引那般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更多用于温养。林长辞服了一颗,金莲子入口便化为暖流,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尽管对经脉的裂痕上无济于事,却减轻了疼痛,叫他好受不少。 信中提到李寻仙的情况已有好转,林容澄需要的药也找到几味,但灵草一旦枯萎,药性便会大减,最好将林容澄送去白家。 此言正和林长辞的想法,他之前想过将林容澄托付给白西棠看顾,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林容澄也能多个长辈依靠。 于是林长辞写了回信,托鹤一路护送林容澄。 鹤在此事上难得有些异议,他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又喜静,担心那些随侍弟子不知轻重,照顾不够周全。 眼下天凉得快,公子夜里无人看着,只怕容易染上风寒。 但他拗不过林长辞,只好在走前拉着林长辞千叮万嘱,并表示自己送到后若无其他事,会尽快返回卧云山。 鹤走以后,扫花庭只剩下了林长辞一人。 庭前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一夜忽然全开了,纷扬如雪,旦夕谢尽,宛如朝生暮死的幻梦。 花谢的时候,林长辞站在窗前遥望。 他曾见过卧云山的满山春色,如今只得一枝梨白相伴。 重生之初,在边陲那座深山里,他常坐在竹楼前读诗品茶,一整日便这样慢慢消磨过去。 林长辞想着,给自己重新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升起,消散在风中,仿佛肩上的重担忽的被吹散,只余松快。 漫天梨花雪中,远山飞鸟归去,他看了一会儿,金莲子的余热让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不知不觉眼皮沉沉落了下去。 他起先睡得并不沉,怕自己这一觉会长睡不醒,但今日阳光太好,风也温柔,他一睡下去便做起了梦。 梦里黑暗蔓延,他在河中行着夜路。水声欸乃,冰冰凉凉,随着脚步哗啦作响,没到他的小腿,衣摆沉甸甸地浸透了水。 黑沉夜色里,千盏河灯沿途依次亮起,载沉载浮,灯火在风中闪烁,指引他逆流而上。 四周寂静如天地初开,林长辞独自在寂静里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沿着这条河走上去,只觉得一定有人在前方等他。 河水尽头,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庭伫立在黑暗中,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檐下系着长长的红绸,烛光影影绰绰,一副喜事将至的样子。 林长辞抬头,见庭前门槛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温淮逆着烛光,轮廓分明,看不清脸色,似乎正在盯着他,暗红色喜服带着长长的拖尾,一直垂到水中。 他气息平缓,即便看见林长辞,眸光也没有丝毫动容,更无喜色,二人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对视。 半晌,温淮朝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入了河水中。 眼前人太平静,平静到压抑,仿佛山雨欲来。林长辞下意识后退半步,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暗红色喜服。 喜服全身皆用千金难得的霞光绫织成,袖口描着凤凰,金丝银线捻出的线细如蛛丝,绣出的暗纹又轻又薄,环佩莹润,古玉雕成的双鱼叠在禁步上,比他见过的所有喜服都更华贵庄重。 他没能退后,被温淮猛地压入怀中,那只手重重扶在他的后腰,隔绝了他逃离怀抱的可能。 “师尊。”温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唇角掀起一抹冷厉的笑:“终于等到你了。” 他脸上含笑,眼底的偏执却叫人毛骨悚然,林长辞心中一跳,背后升起丝丝寒意。 他只在通观秘境的镜前,见过温淮这样的神情。 温淮捏着下颚逼他抬起头来,在他嘴唇轻轻落下一吻。 炙热的气息将林长辞烫得心中一颤,不顾他后退,撬开齿关肆意地掠夺。林长辞简直要被他毫无章法的吻啃得窒息,呼吸沉沉间,温淮的心跳愈发明显,身上热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温淮太烫,而是他浑身太冷,冷得像几欲冰封的河水,毫无活气。 发现怀中人若有若无的抗拒,温淮停下亲吻,抵在他鼻尖,好似情人间的喃喃低语:“师尊不喜欢?” 没等他回答,温淮笑意骤然冷了下来,逼视着他的眼睛:“就算不喜欢,师尊也最好学着接受,毕竟还要这般过上很久。” 他将林长辞打横抱起,转身往岸边走去。 “今日是我们的道侣大典。” 兴许是想到什么,温淮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回温存,手指在他背脊上轻轻摩挲:“师尊,去看看我们的洞府如何?” 林长辞说不出话,只能任他抱着往上走,心里开始困惑,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温淮走了几步,莫名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尊为什么不说话?” 他垂眸看着林长辞,指腹用力摩挲着怀中人的嘴唇,温热的气息接近,似乎又要吻下来。 “不理我,是不高兴么?”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盯着林长辞的眼睛。 温淮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言行喜怒无常。 林长辞已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连点头或摇头的动作也做不出,如同被封在了一个冰冷的壳子里。 “……是我忘了。” 温淮怔怔地摸了摸他的脸,“师尊早就不在了啊。” 指尖触感冰凉,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蓦然低笑起来,胸腔震动着,笑声愈来愈大,直到响彻整个河面。 林长辞心中一惊,见他似是走火入魔,有几分神志不清。 他顿了顿,把脸紧紧贴在林长辞冰冷的颊边,笑声越发凄楚:“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不疼我了么,为什么连成亲也不愿意看看我?”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全是血丝,带着十足的狰狞。 “弟子花了一百年终于把您找回来了,可师尊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看看我啊,师尊!你看看我!” 温淮疯了似的将他按倒在水中,凶狠地撕咬上来,眼底有几分歇斯底里。他不顾林长辞的竭力挣扎,手上将过家家似的喜服粗暴扯开,奢华昂贵的配饰与禁步碎了一地,如星辰沉入河水。 这本就是他给林长辞一件件穿上,佩好的行头。但此刻看着一动不动的人,他却不能再骗自己。 ——他的师尊回不来了。 暴怒之下,温淮把喜服撕得七七八八,里面的身躯光洁干净,苍白如纸,宛如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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