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他拽着秦微的手也在抖。 楼水鸣只是踉跄着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宋芜。 他捂住他师妹的双眼,低声说:“别看了。师妹,阿芜,别看了……” 那是安无雪第一次在楼水鸣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楼城主战妖魔从未退后半步,抱剑行走于白骨累累的长街之中,仍能眸似温水,动如鹤鸣。 可他抱着他的师妹,低着头,不敢看身前。 那晚,照水城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城主府一片死寂。 秦微喝得烂醉如泥,安无雪在院中练了一晚的剑。 晨光破晓之时,他拿出传音符咒,踌躇半晌。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楼水鸣伤心,宋芜伤心,秦微伤心,照水城失去所重之人的修士们伤心,流离失所的凡人也伤心。 这世间若是人人都止步于伤心,又有谁来遏制悲痛呢? 他本想在传音中简述今日之事,本想说自己的心绪。 可他最终只是在符咒中留下了一句话。 他问:“师弟安好?” 天涯海角符带着这仅仅四字飘远,朝着遥遥南方的落月而去。 过了两日,带着谢折风神魂气息的天涯海角符飘至他的面前。 他的师弟说:“听闻照水昨日有危。” 安无雪失落之余,竟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着和师弟诉说心事呢? 即便诉说了,最终得来的回应,也只会是这句询问照水城安危的答复。 他三言两语简述了照水城之事,收整心绪,继续低头,思索剑阵如今的情况。 又是一日,他们查清楚了攻城那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宋芜当年斩杀的大魔的同门为了给那魔修报仇,声东击西,假意派人去摧毁照水剑,实则本就是冲着楼无伤来的。 魔修同仙修相争多年,本来无人会在意一个八岁稚子,可那一战,有心算无心,他们要的就是以此报复楼水鸣和宋芜。 挑事之魔修已死,仇似是报了,可也只是报了。 之后,照水城重塑结界,将亡者尸骨埋于剑冢——楼无伤的尸骨和那身衣裳也被安放在了巨剑下的剑冢中。 楼水鸣闭关了几日,便再度回到那个事无巨细温和恭谨的楼城主。 他比谁都明白,他失去了楼无伤,可照水城中千万修士凡人,谁又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他在仙祸初起之时便为了封魔驱浊奔走四方,见过世间太多不平太多难忘,拿得起,放得下。 可宋芜不能。 宋芜闭门不出许久,安无雪再度见到她之时,她话少了许多,已经不太能瞧得出初见之时的明艳张扬之气。 她的道心似是生了裂痕,境界止步于渡劫中期。 她这一生,太过顺遂,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去。 可这第一次的失去,却失去了太多。 安无雪和秦微再没提过楼无伤的名字。 剑阵将成。 照水城被结界笼罩了不知多少年,阵法终是要落下了。 只待剑冢中灵气充足,便可开始画下阵纹,落下阵眼,将此剑刻进天地之中。 最后一年,宋芜突然怀孕了。 修士寿数绵长,反倒子嗣不旺,万宗去掉那些从凡尘收上来的徒弟,合在一起都找不出多少孩童。因此楼无伤出生之时,他们各个如获至宝。 如今才几年? 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楼水鸣怔怔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嗓音颤抖:“师妹,你疯了吗?” 宋芜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想到办法了。” “师兄,你看,”她稍稍露出怀中的婴孩,突然笑了,“他的死脉通了,虽然他还醒不过来,可是只需慢慢调养,为他疏导灵力,数百年后,他便能睁开眼睛,和当年无伤一样,正常地长大了。” 楼水鸣猛地摇头,高声斥道:“你是修浊入魔至渡劫巅峰,又动用照水剑阵中的灵力,这才为他打通了死脉!” “那又如何?” “那是照水剑阵的灵力!!照水为了这一阵,汲汲营营足足十余年!!” 他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激进之语,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人这般说话,竟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宋芜冷笑一声。 “照水剑阵。照、水、剑、阵……” “无伤出事那日,你也和我说,这是照水剑,你不让我走。这孩子出生了,你也和我说,照水剑阵将成,你不能留下,你还要将他和无伤一起埋入剑冢。” “你带我来照水城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些呢?” “楼水鸣,所有人都说你是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可你之于我,是温良还是残忍?” “你心中永远只有照水城,永远只有这把剑,永远只有这个阵吗!?” 楼水鸣浑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正值此刻—— 四周灵力涌动,安无雪手执春华,身周灵力激荡,调动阵法剑影,驱着无数剑影,朝着宋芜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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