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人闭上双眸,像是压下了什么,复又睁眼。 这一切不过瞬息,对方下一刻便问他:“你对驭使天地之精的灵决倒是熟悉。” 他不卑不亢道:“我与仙尊的灵宠投缘,于霜海之时,困困曾赠过我几片养魂树叶,其中自然有勾连之法。” “你不过辟谷,能懂其中法门?” “是困困助我。” 反正他不论说什么,困困都会帮他遮掩的。 谢折风又转而道:“你先前说,你手中符纸,是云剑门给你的。”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时便探查过,”谢折风沉声道,“云剑之内,并无任何师兄……”这人顿了顿,“并无任何你当初所持符纸有关之物。” 安无雪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纸是云舟给我的,我一开始以为云舟身后就是云剑门,所以以为是云剑门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剑门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开口之时,谢折风近乎毫不犹豫地破开了云舟灵囊上的禁制,从中找出了几张有安无雪笔迹的符纸。 这是刚才安无雪特意塞给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经死得透透的,死无对证,此事断在这,他只要坚持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谢折风也无法。 谢折风抓着那把符纸,双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这才将符纸收起,依然疑虑道:“按你所说,你手中符纸自云舟手中得来,驭使养魂树精之法是困困相助习得,方才面对渡劫修士都敢剑指云尧的胆色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之人千万,各个性情不同。我虽自凡俗来,却也知进退、懂生死,有点胆色反倒有问题吗?”他从看到宿雪的脸开始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因着当时情势紧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谢折风接连询问,一股脑全都冒了出来。 “仙尊若是对我有所疑虑,尽管搜魂便是。” 搜魂等同于磨损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疯即傻,他话虽如是说,但若谢折风当真要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让谢折风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他梗在了这里,谢折风却没什么反应。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厉之色,双眸黑的像是望不见底的夜。 安无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说的话。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 谢折风此刻,竟然当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赶忙摇了摇头。 谢折风怎么会入魔? 谢折风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倾尽一切,除了助师弟登仙、稳坐仙尊之位之外,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这一世机缘巧合能够再活一回,他只想着远离落月峰,再不见谢折风,从未有过怨怼之心,也是因为这世间需要谢折风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来震慑宵小。谢折风继续当高天之上无心无情的剑尊,他只做一个平庸的废柴就好。 若是谢折风入魔…… 不,不会的。 此刻。 结界彻底裂开。 阴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蓝,唯有已经近乎满门全灭的云剑门内仍旧荒芜残破。 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眨眼间已近至眼前。 来者高声道:“有个姓姜的修士传信落月,说你们进了云剑门的幻境之后不曾出来,那姓姜的破不开幻境,便传信求援……” “哟,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惨烈?” 那人刚一落地,行至他们面前,骤然停下脚步。 安无雪许久不曾见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对方总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对方垂于腰间那走线格外扭曲的灵囊。 他挪开眼去。 秦微却瞧见了他,神色一震,脱口而出:“——安无雪!?” 安无雪轻笑。 他悠悠然道:“这位道友认错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贵派前一任首座……没有一丁点关系。”
第27章 秦微被安无雪一噎,惊诧之色稍缓。 他似是在顷刻的诧异之后,也立时明白——“安无雪”已经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见着安无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长袍,发带束发,未配发簪,比落月峰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素。但他站在满地狼藉之中,杂枝泥泞遍地,衣袖衣摆也有些脏乱,可这些尽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顺眼,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不带刺的疏离。 容貌不过皮囊,像的是剥离不开的骨。 可这个名为宿雪的人,不过只有辟谷期,身上凡尘之气未消,是个刚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安无雪”,不是当真将眼前的人当作安无雪。 而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期待。 他分明才是觉得谢折风和戚循在做无用之功的那个人,他分明千年来都笃信过往无可指摘,可惜可叹又可怜可恨。 唯有当下,秦微猝不及防见看到眼前之人,才忽地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坚持。 他也想…… 也想再见见阿雪。 谢折风沉默无声,宿雪没在看他,秦微却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来自千年前的眼睛,替安无雪将他看透。 他不该如此。 他默了片刻,这才敛下神色,收剑入鞘,嘲讽般笑了一声:“谢出寒,你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谢折风周身笼罩着满满郁色,灵力在他无心控制之下涌动,引得山峰之中风声烈烈。 他仍看着云舟的尸体,竟有些茫然。 云剑门灭门一案虽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个渡劫期的长老或是峰主来管便可。他亲身来此,一为云尧傀儡之事而来,二为宿雪手中符纸源头。 可这两件事的线索都终了在这里。 就连寻到残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尧残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证实的虚妄。 他并未理会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问:“姜轻呢?” “你说那个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担心你们,但我知晓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他留在照水城了。” “你独身一人来的?” 秦微摇头:“自然不是。” 他话音刚落,群山间又御剑而来一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穿着落月峰的弟子服饰,连挂在腰间的灵囊都是落月峰统一发放给弟子的制式,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散漫来。 他御的是本命灵剑,举手投足间灵力泛动,竟是个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识得谢折风化身,也不认识宿雪,直接几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师父,我带来的弟子即刻便到。”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弟子,近处一瞧,却又觉得对青年的眉眼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个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谢折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经敛下一切杂思,板着脸道:“云剑门修士几乎全陨,怨气经久不散会化作浊气,此地又被镜妖占据两月有余,必然凝着大量浊气。结界已破,你既来了,便和不忘一起,尽快清理云剑门和附近的浊气。” 宋不忘一愣:“这位前辈识得我?” “不忘,”秦微只说,“你先去领着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浊气未清之前误入此地。”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剑行礼道:“是。” 安无雪越看越觉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见过,可千年之前记忆纷杂,千思万绪抓不着,而且从宋不忘的年纪来看,千年前这孩子还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过交道。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他看着宋不忘再度御剑离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养魂树精塞回灵囊。 一个对他和云尧都无用的东西罢了,谢折风和云舟寻来抢去的,何必呢? 他递给谢折风:“此物太过贵重,还请仙尊早先收回去吧。” 谢折风这回终是没说什么,手袖一挥,安无雪掌心之上便已空无一物。 附着谢折风灵力的风吹过安无雪身周,他一个哆嗦,却不觉着冷,只觉着热。 先前一番纠缠下来,他又有外伤又耗空了灵力,炉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内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蹙眉,双指并拢,隔着衣袖落于安无雪手臂印记所在之处。 躁动压下,安无雪连忙退开。 秦微无声地在一旁看着,倏地嗤笑道:“我这几天听闻你养了个炉鼎在葬霜海,还以为是弟子言语无状,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说着,目光再度落在安无雪的脸上,撞见安无雪毫无波澜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顿,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言辞都断了篇。 秦微冷哼一声,挪开眼,接着对谢折风说:“你和戚循能不能别再执迷了?” 谢折风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将师兄除名,我便与你表过态——你是嫌养伤的时间不够长?” “嫌我话难听,干脆杀了我。”秦微笑了两声,“谢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难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样的,拿不出说法,安无雪当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你执迷你放不下,没问题,戚循放不下当年之事,这也没什么。我有时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剑石前,看着他留下的剑痕,我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怎么就一眨眼变成这样了?’ “对,你和戚循是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遗迹,探过亡者留下的灵剑,找不出一丝怨气——那只能说明离火宗举派上下无人怨怼安无雪!离火宗镇守的灵脉确实被人毁了,举派确实是满门殉劫,当时只有安无雪去过离火宗,不是他,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谢折风双眸一凝,嗓音中润着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两界多少人想法与我一般,就连我都无法被说服,杀了我,此事又能改变什么?你们觉得离火宗一事必有隐情,觉得他入魔之状必有蹊跷,可他杀了上官然之时,亲口认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当年照水剑阵之危,我亲眼看着楼水鸣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秦微一梗。 此话像是说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结,他方才还气势汹汹,末了,自己猛地一滞,将头撇至一旁,不说话了。 谢折风近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突然以灵力驭使春华,春华不曾出鞘,直接连着剑带剑鞘直冲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抬手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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