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看来…… 当时他若还活着……应当会劝师弟忘了的。 可惜当时他死了。 于是他只能看着谢折风这般过了八百年。 足足八百年。 凡人凌迟之苦漫长不过数日,烈火之刑不过几个片刻,剜心之痛不过一瞬。 谢折风却如此过了八百年。 养魂树精带出的幻境同现实不一样,时光会流逝得极快,也会略过许多无足轻重的细碎平常。 安无雪其实没有在其中待八百年。 可他却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八百年。 直至谢折风心魔彻底压下。 心魔无法根除。 师弟身上那具妖魔骨还在,情爱还在,心魔便永不消。 说是根除心魔,不如说是这分魂之苦太久太痛,痛得心魔不敢再冒出。 为何那日谢折风在自己面前分魂镇心魔,如此果断而又熟练? 因为同样的事情,谢折风已经做了八百年。 他和他说,他与心魔相争多年,知晓如何应对,不会让心魔为祸世间。 可心魔是这世间最难以跨越的魔障,他哪里知晓如何应对? 这人不过是用着最野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法,同自己根骨难拔的魔障相抗。 安无雪看到这里,已经满腔酸楚无法诉出。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他的心牢牢包围,紧紧攥着,让他松不开,放不下。 他抬手,摸着自己脸颊,才摸到了一些湿意。 “呜呜。” 是困困的声音。 他此时心神晃荡,反应迟钝,呆了片刻。 “呜呜!呜呜!” 不待安无雪自行抽离,眼前便已经开始天旋地转。 他不过眨了眨眼,四方已经是寒梅小院中的小小卧房里。 困困在他的怀里,颇为担心地抬头看着他。 养魂树精凝成的光团小了许多,里面只剩下一百多年的幻境。 窗外送来天光——居然已经过了一整夜。 安无雪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是干的。 泪水是他在幻境中所流,不会跟着出幻境。 就好似那段过往,只会存在于回不去的幻境之中。 过往永不可追。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他问困困。 困困尾巴一扫,指了指屋外:“呜!” 安无雪一愣。 他神识一展,才发现谢折风已经等在结界外。 屋外天光完全大亮,明日悬挂于头顶,居然已经到了正午。 安无雪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将剩下的幻境收入灵囊中,翻身下床,抱着困困冲了出去。 灵力打开房门。 “当”的一声。 明光洒落,屋外长风瞬时送入,吹过安无雪的脸颊,吹来过往千年。 师弟一袭白衣站在梅花树下,似在眺望远方长空。 落梅凋零而下,洒满他的肩头。 他感受到灵力波动,结界撤下,听到屋门打开,缓缓回过头来。 “师兄醒了?” 安无雪在门前停下。 谢折风登时看出了安无雪脸色不好,神色一顿,几步上前:“怎么了?可是昨夜梦中无好事?” 安无雪抬眸看他。 困困在他怀中晃荡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腕,有些痒,有些暖。 他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梦,太长太苦,苦到我恨不得早点结束,可就是没有结束。” “那——” “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叫我?” 就在这外面等着。 “我怕扰你清梦,”谢折风说,“早知不是清梦而是噩梦,我便早点破了结界进屋喊你。”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他。 师弟今日穿着一袭云纹白衣,浓黑长发束起,戴的是他赠的雪簪,白簪入黑发,如飞雪落人间。 任谁在此时看去,都只觉这是凡俗的哪位矜贵公子,或是仙门世家的哪位天骄子弟。 谁都看不出,这一副身骨下,有着怎样的千年。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自己打开了那个幻境。 “我没起,你歇息着等我传音找你便是,在门前站着干什么?” 谢折风低声说:“虽然屋外风寒,站着确实有些辛苦。但我等着师兄,总比师兄等着我好。” 屋外风寒。 站着辛苦。 这些凡人说说也就罢了,哪里会影响到仙者? 他又在装可怜。 安无雪想。 三番两次在这些小事上装可怜来让人心软,却不想被瞧见那死后漫长的千年。 他只骗他片刻的心软,却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第131章 安无雪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和谢折风本来就离得极近。 再靠近一些,他们鼻尖都要撞到一起,气息交缠,温热交织。 他感受着这人“活”着的气息。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猛地抱住谢折风,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他一松手,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故意说这些话想让师兄心软的人是他,听到师兄因为这么点小事心疼,连这么丁点的心疼也不想看到的人,还是他。 又是一阵轻风走过。 困困不知何时趴到了秋千上,慵懒地晒着北冥午后的太阳,一声不吭。 安无雪和谢折风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好一会。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回落月峰,总算松手后退。 他退后时,谢折风双眸一暗,恋恋不舍。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我已经交代好玄方,让他留在北冥这边善后。” “嗯……” 安无雪突然晃了一下。 ——他整夜都在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中,那幻境太过耗费心力,又横跨八百年,他神魂憔悴,稍稍松下心来,便是一阵晕眩。 谢折风赶忙扶住他:“师兄!” 安无雪摇头:“无妨,没站稳而已。走吧。” 谢折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没事?” “走不走?” 出寒仙尊完全禁不住师兄一点儿的冷脸,赶忙唤出灵舟,扶着安无雪上去。 困困“呜”了一声,自行飞了上来,钻入安无雪怀中。 灵力卷起长风,扫落满院梅花。 寒香送远,梅花飘零,灵舟乘风而去,不过片刻便离开了这与安无雪渊源极深的北冥第一城。 城后冥海海浪的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飒飒风声。 安无雪本来想同谢折风说说话。 可他实在倦怠,困困还发现了他的疲倦,在一旁安抚着他的神魂。 四方云卷云舒,晴空万里。 安无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刚睡着,谢折风便从灵舟外走了进来。 “呜……”困困小声喊着。 谢折风小心翼翼地行至安无雪身侧,一双黑眸看他人时从来凛冽,看着安无雪,却只有温和。 “师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谢折风又喊了一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 看来是真的很累。 哪怕是一宿噩梦,也不可能让一个渡劫巅峰的仙修累成这样。 方才的拥抱是谢折风奢求许久的美好。 可是美好过后,谢折风冷静下来,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无声地解下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灵囊上有安无雪的禁制,但这种随手落下的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先前从未用境界压过师兄,这一回倒是偷偷摸摸地用上了。 安无雪从幻境中醒来后就急着给谢折风开门,当时放得太过匆忙,灵囊系得都格外松散。 谢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灵囊中掏出了那个幻境光团。 光团比先前小了许多,只剩浅浅一层金光。 显然是已经被人看过了。 谢折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被师兄看到了。 他看了一眼困困。 “……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呢?” “呜……” 困困赶忙用双耳遮住双眼,心虚地缩成一团。 谢折风却已经无心管它。 灵舟上附了法诀,正在疾速穿过云端,朝着落月而去。 两侧云层排开,鸟兽避让,四方风景眨眼间后撤千丈,结界却隔开了灵舟内外,灵舟内平稳而沉静。 好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可谢折风盯着已经黯淡许多的光团,面色僵硬,识海之中已是千言万语,惊涛骇浪。 雪莲剑纹浮现,乌黑之色萦绕。 “他在可怜你。” “师兄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之人从来心软心善,他认回你是他的师弟,自然对你也会心软。” “你忘了他说自己是宿雪的时候,对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他恨不得远离你,恨不得从此与你永无相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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