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无雪带着他回到落月峰,将他暂时安置在其中的一个僻静山峰处。 门中弟子都想看看新来的小师弟,想瞧一瞧让南鹤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样,可他们全都被安无雪以“小师弟需要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谢折风在屋内,听着安无雪拦住其他人。 对方遮着他眼睛时,话语分明比春风还柔和,牵着他来此时,神情也比细雨还温润,可斥退看热闹的峰中弟子之时,居然严厉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觉这般同安无雪相见,实在污了这位——应当已经算是他的师兄了——污了这位师兄的眼。 他用法诀,想洗清上面的血迹。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总觉得上头还有自己瞧不见的污秽。 安无雪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巧撞见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师弟,”他眉眼微弯,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这身旧了,我去为你准备几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谢折风摇头:“没有……” “那颜色呢?” 谢折风认真思虑了一下。 “白色。” “哦?”安无雪挑眉,“我们是练剑的剑修,平时总是摸爬滚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脏吗?” “……容易脏,也容易看出脏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这一件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秽。 谢折风已经习惯了被他人忽视所求。 他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对方不会理会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时的安无雪只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要求道:“那我为你准备几身白袍。” 谢折风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处,只能回想起从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门前看过的凡夫俗子,学着那些人对亲近之人的称呼,低声说:“谢谢阿雪。” 安无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师兄敲了一下脑袋。 安无雪假意生气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师兄,长幼有序,我可唤你姓名,你却该喊我师兄。” “……多谢师兄。” “我听琅风城的仙修说,你从小就不说话,多半是个哑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师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说:“小师弟不仅不是个哑巴,还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这一句话。 从此,谢折风只穿白衣。 少年萌动之心在那时便已种下,此后落月峰岁月悠悠,乱世之中,峰间竹林满是挥剑之声,却是谢折风心中不可替代的宁静。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动心的呢? 或许是年长几岁可以开始练习挥剑后,师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鹤教自己练剑的某一刹那。 或许是领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无雪一起相拥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时分,师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头来,轻声喊他:“师弟睡了吗?师尊有事去了鸣日城,管不到我们。今夜落月峰下凡尘有难得一见的烟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还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来了。 他早已动心。 所以他知道师兄喜欢他穿白衣,便再没买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那日师兄教他练剑,没有留意他掌心被剑柄磨破,实则是他明知师兄会懊恼,会为他包扎,这才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直至磨破才摊开掌心给师兄看。 他知晓师兄会喜欢他带着伤连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师兄因羞燥而有些脸红,却还要装作不知,抬手要探师兄脸颊温热,只为了能凑近一些。 往事逐渐清晰,时光中的藤蔓在这一刻迟来地爬满谢折风的心间,为他送来湮灭的曾经。 是他先心动,也是他先勾动师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第118章 无情咒还在缓缓解开。 此咒年岁深远,印刻极深,哪怕有着解咒之法,彻底解除咒术影响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年少过往,不过初始。 …… 谢折风在琅风城主府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拜入落月门下,也还是做不了一个七窍玲珑之人。 同辈师兄弟们总是说他从不主动与人结交,捉摸不透。 除了安无雪。 师兄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开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师兄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论面对谁,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 他的师父是无情证道的两界仙长,本就冷心冷情,他在南鹤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静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无话可说。 可在师兄面前,谢折风则是想说的太多,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安无雪看似八面玲珑,和谁都能接得上话,实则才是那个从不敞开心扉的。 他的师兄生气了不发怒,开心了不庆贺。 哪怕心有不满,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人能看得出安无雪心中所想。 谢折风不清楚师兄看待情爱究竟如何,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说。 有一年,安无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斩除,终于放下心结,第一次愿意过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准备了灵宝做贺礼,落月峰的小弟子们都一同凑灵石炼了一个剑鞘。连当时暂在落月修行的楼水鸣也在。 好不热闹。 谢折风准备了不止一个灵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着满灵囊的东西,还是不甚满意。 师兄是天下第一剑的首徒,真的会因为收到珍奇灵宝而开心吗? 谢折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趁着安无雪练剑之时,在一旁假意随口闲聊地提了几个话题,最终才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自小长在落月峰,应当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圆满的心事?” 安无雪挥剑的手一顿。 青年对待他的话语格外认真,并不敷衍,而是静静地思量了片刻,才说:“若要真的细想,确实有一件。” 谢折风忍着心中急切,假意平静地追问道:“是什么?” 安无雪眼眸微转,回忆着说:“我曾在少年时,于开满迷障花的花丛中,捡到一只样貌颇为独特的瘴兽。 “那瘴兽应当是刚刚出生,可它双眼旁有淡淡的乌黑,同其他通体雪白的瘴兽有些许不同,无法完全隐入迷障林中,被瘴兽一族所抛弃。我抱起它,还未来得及问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师尊便已经来寻我,要带我离去。 “它被仙者凌厉之气所惊,蹬了我一下,从我怀中跑走了。我那时修为太低,拦不住它,从此再没见过它。我曾回头寻过它,但它太过胆小,似乎躲起来了,我不曾寻到。它本就不似寻常瘴兽,不好躲藏在瘴气之中,也不知它离群索居,一只幼兽,是否安全…… “你若问我不曾得以圆满之事,往大了说,天下安宁算其一,但仙祸不是你我二人能轻易左右,往小了说,那便是它了吧。”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 他的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斩妖除魔的剑,修的是傲视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宝物,都有办法能够寻来。 这样一个堂堂仙尊首徒,天赋金身玉骨的天之骄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圆满,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兽安危。 谢折风只觉竹林中洒下的天光都不如师兄温敛矜然。 “迷障林?”他问,“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无雪点头,复又挽剑而起,随口道。 “罢了,待我日后神识修为更进一步,再去寻它吧。” 谢折风不再多言。 当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寻到那一处瘴兽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处都是摄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开,会形成浓浓的瘴气白雾,挡人神识。 若是稍有意志不坚定的修士进入其中,则会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尽灵力而亡。 瘴兽通体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着能助人修习神识,死了都浑身是宝。偏生这样一种珍奇灵兽,毫无伤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着瘴气和同族的掩护生存。 安无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兽,天生双眼旁便有些许淡淡乌黑,无法完全隐入瘴气中,这才被抛弃。 寻着那些瘴兽所在的地方,反而寻不到。 他连一把剑都没带,就这么踏入迷障花丛,往着偏僻之处走去。 庇护灵兽妖修的瘴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大大咧咧地穿过花丛,观察着那些瘴兽察觉到他的靠近之后逃离躲藏的方向。 那时正值寒冬,瘴气之中冷风冻人骨血,霜雾湿淋淋地挂在谢折风的头发上。他就这么在迷障花丛中待了两个时辰。 直至他记下了所有瘴兽逃离之处,他这才朝着唯一一处没有动静的方向走去。 ——那小兽既然毫无自保之力,又没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谢折风从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挂着霜露的花叶。 他将花叶放至唇边,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丛随风而动,送来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华挂不进白雾里,却被散开淡淡的浓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间仙境。 年轻的剑修吹奏着孤独的曲调,乐声绵绵,不带一丝敌意。 不知何时。 小小的白团子从花丛中探出头来。 那小兽体型不过成年人两个巴掌大,浑身雪白,双眼旁却有着淡淡的乌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谢折风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飞到了谢折风的眼前。 乐声忽停。 迷障花叶飘荡而下,谢折风抱住了那小白团子。 “呜呜……” “等等,”谢折风轻声和它说,“别认我为主。我带你去找另一个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呜……?” 次日。 安无雪过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礼。 秦微和楼水鸣喝醉了酒,在一旁神志不清地比剑,灵光扫落不知多少仙花灵草,看得安无雪大皱眉头。 最后戚循看不下去,一个阵法将不擅阵道的秦微关了进去,嫌弃道:“要闹去困阵里闹去,酒醒了再放你出来。” 楼水鸣醉醺醺地说:“也是我的错……” 上官了了摇头道:“可惜借影石罕见难寻,我手中没有一个,不然我定要把刚才你们撒泼的样子记下,等你们酒醒了给你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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