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分明刚刚都说算了,听着他这边的沉默,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真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么? 传音断了。 谢折风又忘了。 …… 世人都说无情道走的是无怨无悔的荆棘路,谢折风倒没什么感觉。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远只是待在终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无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独爱孤苦。 此道见众生而无偏私,谢折风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为何,偶尔同安无雪相处,心中总会冒出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你动心了。” “你喜欢他。” “你道心不稳,何不弃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谢折风只当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须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还不严重,他还能轻易斩灭。 千锤百炼之下,谢折风不但没有被“妄念”阻碍修行,反倒修出了连落月峰都万年不曾得见的剑纹。 剑纹初次显于战时,谢折风同大魔交战,最终以出寒剑斩灭对方生机,得悟无上剑道,显化剑纹于眉心。 刚刚同浊仙交战完的南鹤落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眉心闪动的雪莲。 他的师尊似是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瞧见剑纹的喜意。 南鹤从来无悲无喜,悲悯的只有苍生。 ……师尊是在悲悯他? 谢折风听到南鹤说:“……怎么偏偏就是你?” 这句话,谢折风当时没听懂。 直至南鹤陨落,诸仙祭阵,两界四海突然再无长生仙,仙祸末期渡劫期仙修与大魔争斗,纷乱到了极致。 南鹤陨落前,从一众仙祸时期都足以镇守四方的渡劫巅峰仙修之中,甚至越过了他的师兄,定了谢折风继任仙尊之位,将落月峰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剑尊,皆是举世无双的剑仙。 此位在谁身上,便代表着南鹤剑尊眼中,谁会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时谢折风心魔渐重,常常午夜梦回,梦中总有师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着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该动情。 也分明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动情,又何时动情。 可他就是动情了。 情念生根,经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仓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鹤剑尊尚在,若是他还是安首座唯一的师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听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无情道这条路上走到底。 他有时间破道重修,有权利和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现在……偏偏是他。 他要为苍生将这条路走到底。 师兄也是苍生。 …… 继任仙尊前,安无雪赠了他一身白衣。 师兄和他说:“我知你喜欢白衣,特意选了白色。” “多谢师兄。” 他回了霜海,将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隐约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只有白衣。安无雪说他喜欢白衣……是他喜欢白衣吗?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 他思绪茫茫,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忧,已然全忘了。 门外有弟子传音,要等他定夺两界大事。 他已经不是落月峰的小师弟了。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门而出。 …… 此后,谢折风修为越高,心魔却反而越来越严重。 直至冥海之下…… 万丈水渊中,他并没有被心魔所控,也没有被魅毒影响。 那一声“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时他不知多么欢喜。 欢喜到哪怕承担破道的代价是魂飞魄散,他都甘之如饴。 可他重新醒来,四方鲛族尸体不知被谁收拾干净,他躺在蚌壳之中,忘了自己打败鲛族大魔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谢折风登仙之前,识海之中的心魔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为何发作。 为了压制心魔,谢折风足足闭关了小半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剑阵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苍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万语中,强行稳定思绪,赶到了师兄的面前。 他问师兄:“苍古塔冷吗?霜雪冻骨疼吗?” 安无雪愣了一下。 他笑着对他的师弟说:“还好。” 谢折风知道,他来得太迟了。 塔顶冰冷,霜雪冻骨,可该疼的已经疼过了。 “师兄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着心魔引诱,压抑着识海翻腾,稳着语调,说,“日后,你若是觉着疼,一定要告诉我。” 安无雪眉目微动,眸带笑意,应他:“好。” 那日起,谢折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尽快登仙。 他要为苍生成大道,也要为了心中这一份私情,斩灭心魔。 谢折风其实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来心魔未曾熄灭,二来修为也还没到应对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时,便一直不曾引动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退缩。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此道无人走过,却一直存于世间。 无情道若要大成,要感应天道,见苍生,忘己身。 斩挂念,去因果。 若不斩情,唯有斩我。 谢折风选了斩我。 - 谢折风在解咒之时,安无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结界护着谢折风,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劳等着也是虚度光阴。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着结界以防万一,自己来寻曲忌之,聊了一些剑阵和祸事有关的事情。 临去之前,曲忌之问他:“首座死而复生,是否和傀儡术有关?” 安无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无雪说,“但我这具身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我先前也以为是傀儡术将我复活,但如今事事走下来,我觉得未必。为祸之人既没有修浊登仙之法,也没有复生之法,这些都不过是那人用来利用棋子的谎言。” 安无雪原先以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灵,并将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体中。 可如今几番祸事下来,那人动手的越多,便越黔驴技穷,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测便能知晓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晓万事,无所不能,实则靠的是阴谋诡计,人心曲折,还有对两界密辛的了解。若论实力,那人不敢同谢折风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剑阵危急之时,不敢现身对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为多半在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实力,那人其实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兴魔道,要是真的有复生之法,为何只复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觉得他会因为众叛亲离而憎恨两界,说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复活北冥仙君,复活当年那些连南鹤都觉得颇为棘手的浊仙,不都比复活他一个未知数来得好吗? 他接着对曲忌之说:“那人若是当真有登仙复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争了,何必藏头露尾,行阴诡之举?我的死而复生……应当和那人无关。” 曲忌之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此,我隐约觉着还是不对,首座应当也有所察觉。不论首座为何死而复生,但首座死而复生是事实。 “剑阵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着手处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傀儡术已经蔓延开了。” ——如今整个两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术书册。 傀儡术不像其他禁术一样难以修习、代价极高,但凡是个修士便能用上傀儡术,即便落月峰已经把傀儡术列做禁术,傀儡术依然迅速蔓延传开。 短短几日的功夫,北冥这边才刚刚销毁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着说:“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复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谭。傀儡术在前,首座死而复生在后,那个人明知傀儡术无用,却在两界之中不计一切代价地散播傀儡术。傀儡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其中的关键,但我才识有限,想了几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联系。” 安无雪也想不通。 从曲忌之住处出来以后,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没走出几步,就撞见了来寻他的戚循。 安无雪眉头一皱。 戚循赶忙说:“我不是来烦你的,只是想给你留一张和我千里传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说着,已经手袖一挥,将符咒送到安无雪面前。 “我刚刚同秦微聊过,他现在在鸣日城,说鸣日城毫无异动,好像没什么问题。可那个为祸之人先动了照水,又动了北冥,琅风城又是你和谢出寒探查过的,只剩下鸣日城了。 “那人没道理就这么偃旗息鼓。我担心那人还有别的打算,也想替你分忧一二,打算先去鸣日城帮秦微看一眼剑阵,再取道荆棘川,去宗门旧地,探探可有我当年遗漏的痕迹。” 安无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静地说:“若是有异样,戚宗主可传音寻我或者寻仙尊。” 戚循苦笑一声:“你如今……只愿意与我谈公事了。” 安无雪长长地谈了口气,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吗?”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要走。 错身而过时,戚循突然疾声道:“我还有一事思虑许久,想同你说。” 安无雪脚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让谢出寒留了下来,如今似乎没有同他恩断情绝之意。我先前觉着,我和他都是活该,我不会为自己说话,也不会为他说话。” “——但你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想你还心存遗憾,阿雪,你这些时日同谢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见过他亲手使用养魂树精?” 安无雪已经行至一丈多外,唤出春华,打算御剑离开。 他和戚循已经没别的好说的了。 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变迁,他们从前是挚友,但也只是从前。 可戚循提到谢折风,提到养魂树精。 他思绪一滞,当真就这么握着春华,停了动作。 “你说……养魂树精?” ——谢折风确实从未亲手碰过养魂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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