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这般问出口,其实已经算是以平常心,将面前之人重新当成自己唯一的师弟。 可他说完,仍觉着胸腔有种空荡荡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剑的痛楚穿过了生死,跨越了年岁,就算他换了一个身体,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过多提起,就是因为若是要谈论此事,无异于把当年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剖开来看。 他终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扰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摆在前头,安无雪知道轻重缓急,终于不再逃避。 他想,谢折风会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应得”呢? 心魔也好,无情咒也罢,这些能影响师弟的心绪,却无法替师弟挥出那一剑。 这一瞬间,他久违地想了很多。 乱七八糟的心绪闪过,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对他而言却已经过了许久。 他只能等着。 可安无雪等了许久,却见谢折风面露痛色,缓慢艰难地开口道:“我……是心魔……” 安无雪一怔:“此言你说过——” 他嗓音猛地一顿。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倏地浮现,其上乌黑之气萦绕,竟有心魔势大之兆! 他赶忙站起,绕开茶几行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还留着些许泛红之迹,眼神满是痛苦。 “师兄……”他突然抓着安无雪的手腕。 冷息环绕而来,安无雪方才还在想着那一剑的冰冷,此刻猛地一惊,下意识要抽手。 谢折风更是慌乱,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谢折风!” 他站在谢折风面前,后退不得。 谢折风坐在茶桌旁,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这人又喊:“师兄……” “松开。” “师兄,我错了……” 谢折风瞬间湿了眼眶。 四方灵力愈发震荡,冲得屋外积雪飞起,梅花落下,安无雪立下的结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发作,灵力失控。 可这些疯狂的仙者灵力却完全绕开了离谢折风最近的安无雪。 分明什么都顾不得了,却还记得不要伤了他。 安无雪立在一侧,怒意稍退。 他发现自己在担心。 仅仅只是细谈旧事,居然能让这人许久不曾失控的心魔严重至此。 他鼻头一酸:“我都决定坦然处之了,你这是干什么?死的那个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还要担心你因我之死而难过?”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师兄……”谢折风已经失了心智,只能哽咽着喊他。 他撇开眼,不再看他的师弟。 片刻。 周围灵力愈发紊乱。 安无雪敛下心神,正打算让困困过来,助他进入谢折风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谢折风压下心魔。 这人却忽而气息一滞,猛地撇过头错开他,吐出一口鲜血。 四方震荡的灵力也稳了下来。 瞬息之间,心魔暂缓。 谢折风双瞳渐渐凝出神采,却仍然有些恍惚。 他还在回忆当年之事。 安无雪双指并拢凝出灵力,神识之力结于眉心,随时准备在谢折风再度失控之时出手。 可这人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为心魔,但并不仅仅因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顷刻间哑了下来,“我是斩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记得,我持剑杀了……你,说你罪有应得……” 他双瞳一颤,赶忙抬起头,就这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抬眸看着他的师兄,仓皇道:“我……我当真没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说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记忆……” “——你失了记忆?” 安无雪骤然打断了他。 谢折风一怔,点头道:“是,我记不清了……” 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在这人眉心若隐若现。 “我记得登仙之时心魔发作,我分明将心魔割离……后来我斩除了心魔,出来寻你,你却已经——” 谢折风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细想当年当日当时,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将谢折风压垮。 苦痛成功助长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为姜轻而险些发作,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好疼。 好难过。 院内积雪再度飞扬而起。 灵力席卷四方,卧房内桌椅倾倒一片。 谢折风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灵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无雪神色一凛,正待出手。 这人却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点了几处大穴。 灵力被封,四方动静忽停,谢折风双眸涣涣。 他最后看了安无雪一眼。 这一眼似还是含着仓惶无措。 可他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 他知自己即将失控,自封灵力与意识,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昏倒在安无雪面前。 屋门已被灵力冲开,月华送入屋内,照在安无雪眼前,照在谢折风身上。 这人方才还随时像个失控的妖魔,此刻却眨眼间成了无力的小兽,躺在月光里,似是谁来都能扼紧他的咽喉。 安无雪着实没想到会到眼下这幅光景。 他低头,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对方嘴角的血迹。 血迹染上袖袍,他动作猛地一顿。 ——我在干什么? 他赶忙收手。 “呜呜?”困困困惑地歪了歪头。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无声地站了许久。 直至夜越来越黑,他这才用灵力将谢折风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着双眸紧闭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会……” 他一直以为谢折风先前含糊解释那一剑出于心魔,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来看——竟然是因为谢折风自己也记不清细节? 安无雪眉头紧锁,沉思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适逢恰好。 曲忌之的传音符飘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动,打开符咒。 传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来:“我寻到曲问心说的那株梨花树了。树下确实有书卷,但上面封了结界与禁制,我和裴千还需一日才能解开。” “劳烦裴千和曲小仙师了。” 传音符却没断。 传音符的另一头,曲忌之似乎对裴千说了什么,把人支开到了远处。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问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让他问的,今天我看你对解咒之法确实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个中咒之人?” 安无雪面色倏沉:“你问这个干什么?” 曲忌之却笑了一声:“首座不必发怒,我没有恶意。首座救过裴千,有恩报恩,我自然还是不要做一个哑巴比较好。 “两界皆知当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复生,与仙尊之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 “我知晓我的情意,可我当时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净,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记起我对裴千的情意。既然谢仙尊无情咒在身,却还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杀你这种事情的。个中缘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来说,仙尊应当会和你解释才对。可你们二人似乎至今还是隔阂极深的样子,看来仙尊并没有解释清楚。 “我是中过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晓要在中咒之时还保有情意是多难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杀你之事和情爱有关,其中隐情,也许勾动了无情咒,连仙尊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与首座所说,首座也许——不能尽信。”
第114章 传音符浮于空中,随着吹入屋内的细风轻轻晃动着。 细风路过安无雪身侧,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凌乱的碎发。 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皱,像是仍然在同识海中的心魔相争。可他灵力与神魂意识被封印,他被锁在苦痛的梦中,却又无法醒来。 安无雪清楚这样的痛苦。 他上一辈子死后,魂灵刚刚飘荡回荆棘川之时,生前回忆总是在朦胧模糊之中环绕着他,他却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问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渊之中,却无法离开,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过来…… 他望着师弟紧皱的眉头出了神,心神敛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伸出双指,凝结神识于灵力之中,正在将神识引渡进谢折风眉心。 ……他想抚慰师弟神魂。 可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为何这么做,谢折风识海之上便闪过神魂之力,瞬间将他的神识斥了回来。 这人只想将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争的苦痛之中,一点儿也不让他干预。 安无雪怔然。 “……首座?” 传音符那一端突然又传来曲忌之的声音。 安无雪这才想起传音符还未被掐断,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师,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在仙祸之时,都不曾见过几个你这样的天才。” 曲忌之轻笑道:“和首座比,在下相形见绌。” “但你这么聪明,就应当知道,我们只要稍加推测北冥祸主所说之言,便可以轻易猜出,祸主知晓仙尊状态不在巅峰,甚至为无情咒所扰。此事,连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说,我这样轻易地将仙尊中咒一事说出口,不仅惹人怀疑,还容易引火烧身,对吧?” “曲小仙师别和我说什么投桃报李,”安无雪从容道,“你可不是什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仗义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夸我吗?” 安无雪:“……” 他默了片刻,才说:“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首座才是真的聪明人。” 曲忌之倒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有些无奈。 “今日我娘所说,八成假不了。她说无人能登仙……那仙尊为何是特殊的?为何世间千年无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应当知晓,无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长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这些问题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备。” 安无雪这才松了神色。 但他语气依然冷硬:“还望曲小仙师下次别在我面前再耍小聪明。” 这时,曲忌之身后似是传来了裴千的声音:“……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姓曲的,这个禁制起码被曲家两代人加固过,有点棘手,我一个人破得太慢了你不准偷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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