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又开又合,安无雪复又抬眸,看着窗外长了千年的仙梅。 “花开又败,风雪再大,只要根系还在,来年总会再有花香。” 怀中的小东西听不懂他的话,“呜呜?” “该下的雪,总是要下的。” 他说。 害怕逃避总是没用的。 他放下困困,让小东西待在屋内,也没用玄方给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仍然穿着那身素衣,自己拿起春华走了出去。 院外站了好些个仙修。 安无雪稍一打眼,看着那些熟悉的家纹或者配饰,便能认出——北冥齐氏、王氏、薛氏…… 还有一些门派。 大多都是渡劫期,有的人甚至当年和他打过不少交道,却也曾在万宗围杀之时,站在人群中质问他。 当时他是墙倒众人推,很多人不知真相,只是随波逐流,怨恨会让他自己困于过去,所以他从来没想计较什么。 有人似是正在问玄方他何时出来,见着他走出,院外突然一片死寂。 这是安无雪重新醒来之后,第一次以上一世的身份现于人前。 还是旧人面前。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 其实他还是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这个从前不曾体会过的盛世里,做一个废物,做一个凡俗,等到寿数将至,天人五衰,就在这样一个梅花院落里,躺在雪和梅中。 可惜天命总是不愿意让他如愿。 有人终于打破了沉寂:“安首座——” “诸位,”安无雪率先道,“我前几日消耗颇大,刚醒来,也许有些不清醒的地方,说话也未必妥当,先在这边请诸位见谅了。” 玄方鼻头一酸。 本就没有人能说话一直妥帖完美。 放在他人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些。言语之失,谁又会当回事呢? 可安无雪却好似将这份谨慎刻进了骨子里,担心一言之错,便会让人心生不满与积怨。 这世间脏恶万千,总能得人谅解。唯独他的首座,肩上背了太多苛刻。 院外仙修也大多神色复杂。 没有人想到,安无雪救了北冥不计其数的生灵,维持北冥剑阵不毁,出来见到众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句话。 氏族门派的仙修中,有人一步上前。 安无雪眸光一凝,眉头紧锁,顷刻间拔剑而出。 在场之人都是见过千年前春华锋芒的,这一声剑鸣分明不带灵力,却让众人尽皆神色一紧。 那本来要上前的人也赶忙止住脚步。 可安无雪只是持剑而立,不疾不徐道:“诸位若是要和我分说千年前的事情,我这千年来确实没有长进,还是只能说一句——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出寒仙尊已经查清,其中细节我也不知,问我不如问落月峰。” “我这一回并无意两界高位,北冥出手是无可奈何,之后若无必要,我不会插手四海万宗之事。” “我话已至此,若是还有什么要计较之事,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春华当年见血便不分仙魔,如今也不是懦弱退让之剑。” 先前要上前那人神情一抖,竟是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安首座。” 安无雪一愣。 人群后方,一声叹息传来。 其余诸人察觉到来者气息境界,立时让出一条路来。 红衣男人手持折扇,缓步朝他走来。 “阿雪,”戚循嗓音哀然,“他们是来向你赔罪和道歉的。”
第100章 来者是戚循,安无雪下意识便想转身回去。 可戚循说的话让他有些困惑。 赔罪? 道谢? 他仍手持春华,维持着戒备之态,双眸之中却闪过一丝空茫。 师弟和玄方不论与他关系如何,终究是曾经同门,会在他死后千年渐改当年态度,他虽然也意外,却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这些人,能与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净的结局。 又哪来的什么道谢赔罪的? 他出来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动手的准备。 安无雪出神怔愣间,方才跪下那人已经接着戚循的话说:“戚宗主所言甚是。我当日就在北冥剑阵之中,一时眼拙,不曾认出安首座。我修为不如上官城主,当时只能略尽绵薄之力,给剑阵输送灵力,无力回天之际,却见安首座以身入阵,连挡两道雷劫。” “此后雷劫结束,我知晓许多真相,寝食难安,已在院外等了两日……” 对方嗓音入耳,安无雪乍一回神,细细看去。 他瞧见那人腰间挂着的灵囊上绣着齐氏家纹,那日既在剑阵中,想必是齐氏的渡劫修士。 齐氏…… 他入观叶阵,还遇到过齐氏已经陨落的先人。 原来是这般因果。 应对登仙雷劫时,他记得此人确实在场。 听上去,似乎是雷劫结束之后谢折风或是上官了了说了什么。 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说,“尽你之力,救第一城生灵,本就是你们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经承你之责,便不算愧对北冥,来找我说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无辜受累的生灵,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罢,或是琅风鸣日,亦或是没有毗邻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没什么区别。 既如此,那就谈不上什么道谢。 “不、不仅是北冥……” 齐氏仙修已经有些面红耳赤,“还有我齐氏先辈陨落的原因,族内不知真相,误把首座当罪魁祸首,直至如今……还有、还有上官公子之死,还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们……” “哦……”安无雪恍然。 原来赔的是这个罪。 他不疾不徐地说:“那似乎和我也没有关系。我已经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单名一个雪字。” 那人神情一滞。 安无雪没死的消息传开之时,两界中人不知安无雪为何没死。 有人觉得是仙尊当时便没有动手,有人觉得是长生仙无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举…… 可无论如何,荆棘川之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安无雪这个名字也确实死了千年。 再怎么样,也无可更改。 安无雪既然说了自己叫宿雪,其余人越是对着宿雪赔罪安无雪之事,越是显得当年围杀可笑。 齐氏仙修果然说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无雪面前,就这么跪着。 安无雪却不想受这跪拜大礼,抬手挥出灵力,便把那人强行扶了起来。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该在落月峰还是荆棘川给自己立个坟,对着每个来找他的修士说——“要骂还是要夸,是要跪下大哭一场,还是泼洒狗血大骂一场,都去安无雪坟前自便。” 这些人爱吊唁,便去坟前哭去,对着他一个活人哭,他还打发不了这些人,当真是麻烦。 他怎么没早点这么做? 被他扶起来那仙修还是不愿退去,又说:“千年前,北冥齐氏曾前往荆棘川……” 那人一顿,竟是有些没脸细说。 但此人提到荆棘川,说的是什么,已经明了——安无雪在荆棘川被万宗修士围杀,那时他只是经脉被浊气侵蚀,分明没有入魔,却无人信他,只想让他认罪。 先前照水真相广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释了很多细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后,除了离火宗灭门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们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坚信安无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 其他人这时纷纷道:“当年我等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齐氏仙修梗了许久,这才厚着脸皮继续说:“虽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对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齐氏不论仙修还是氏族内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内。雷劫若是落下,齐氏一族怕是难有完卵,首座与北冥诸多仙门有旧怨,却没有袖手旁观,反而以德报怨,我实在是有些惭愧。” 他说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当年之过,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去——” 安无雪听着,再度以灵力拦着那人,不让那人跪下。 对方已经满脸通红、全是愧色,可安无雪眸光轻转,竟像是听到什么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说:“这位道友……不,不止这位,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说完这话,众人纷纷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懒得解释,直接收起春华,也没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转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拦。 温和的嗓音飘入众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账,直接朝我拔剑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话音渐行渐远,安无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他分明毫无尖锐之意,却冷得让人不敢追去。 那齐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还在思忖安无雪刚才说的话。 玄方先前不会懂,眼下却能听懂。 他叹了口气,对那齐氏仙修说:“阁下,首座当年背负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没有挽救北冥,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吗?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一句赔罪,得到尔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刚才说,齐氏曾参与千年前荆棘川围杀,并冤枉过首座莫须有之罪,而首座以德报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来此道歉赔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没有救过北冥吗?北冥纷乱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终了的吗?北冥剑阵不是首座主立以镇压北冥浊气的吗?就算首座天赐玉骨金身,生来就该救乱世于倾颓,但他所做,早就远超于天道所赐吧?” “怎么当年齐氏可以不由分说动手,如今却又这么容易记得雷劫之恩?” “因为——” “因为千年前你觉得理所应当。因为安无雪拯救天下苍生是该做之事,只要没做到最好、没能让所有人满意,那便是错。而如今‘宿雪’没有这个标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论‘宿雪’做了什么,只要是做了,都会被人感谢。” 玄方说到这,嗓音一沉,自己也觉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无雪若是没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连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数了。 可安无雪死了一回,变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谢,做到五成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当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么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话语,终是无言。
170 首页 上一页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