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到一半,张虎忽然来家里,说陈将军让裴二过去一趟。 裴二不知有什么事,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跟张虎一起去军营。 不过他倒没离开多久,很快就回来了,赶紧从李禅秀手中接过和泥的活,继续干。 大约是中午太阳好,院子里又没风,裴二干了一会儿活,竟直接脱了外袍,用铁锹继续拌泥。 棉袍一脱,身上的衣服便单薄许多,李禅秀明显能看到他握着铁锹用力时,手臂突起的流畅线条,以及弯腰时,布料勾勒出的劲瘦有力的腰线。 尽管之前裴二昏迷躺在伤病营时,他就看过一些,但……没发力时,和发力时相比,总归是不一样。 李禅秀不觉转开目光,也不知为何,有些嗓子干。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裴二天生不怕冷,这么干了一会儿,额上竟浮现一些细汗。 大约是渴了,可手上又不干净,他放下铁锹,问:“沈姑娘,能给我递些水吗?” 李禅秀骤然回神,忙“哦”一声,神情竟有些慌乱。 他忙去厨房倒一碗水,可能是正午的太阳确实有些热,倒好水后,他才察觉耳朵很热,忙用微凉的手指捏住,捂了捂。 感觉热度降下一些后,他才深吸一口气,恢复正色,端着水出去。 一阵冬日的凛风吹来,阳光好像并没有刚才以为的烈。 他端着水走到稀泥堆旁,要把碗给裴二。 可裴二看一眼双手上的泥巴,眸光微闪了闪,轻咳道:“沈姑娘,我手不太干净。” 李禅秀愣了一下,半晌才“哦”一声,把水递过去一些。 裴二便低下头,就这他端着的碗,一口口喝起来。 李禅秀放在碗边缘的手指微紧,目光不小心又看见他低头时微微敞开一些的领口,没了包扎伤口的布条包裹,线条更清晰流畅…… 李禅秀倏地转开头,手指微蜷,端着的碗晃一下。 裴二顿时被呛了一下,一阵咳嗽。他一惊,忙放下碗,伸手去拍对方后背,问:“你没事吧?” 问完,一阵心虚。 裴二很快咳完,摇头说:“没事。” 接着,余光看向他拍自己后背的手。 李禅秀微顿,这才察觉自己手还按在对方背上,掌心贴着微微凸起的脊骨。 他指尖微紧,不知是自己手凉,还是裴二身体很热,只觉掌心好像发烫,忙缩回,偏开头。 可裴二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侧,比头顶照下的阳光还热,难以忽视。 他抿了抿唇,半晌,终于干咳道:“天冷,你快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说完,他继续看向别处,假装看篱笆墙上的树枝,假装看在院子里踱步的金雕,假装…… “对了。”他终于想到缓解尴尬的办法,又开口,“陈将军刚才叫你去,可有说是什么事?” 裴二正遗憾他不再看自己,闻言回神,不甚感兴趣地说:“他想让我去并州送信,我拒绝了。” “并州?”李禅秀惊讶。 “嗯。”裴二点头,“好像是之前他写信给张大人,张大人一直没回。他有些担心,便想直接给并州送信,看并州那位裴世子能不能插手查一下……王家、郡守府,还有官盐的事。” 李禅秀顿时明白,之前他和裴二从县城回来后,就把陆骘告知的情况,私下也告诉过陈将军。 看来陈将军果如他们所料,给雍州前郡守张大人去信了。毕竟这事如果真牵扯王家、郡守府、梁王,以陈将军的能力,也查不了。 只是那位张大人一直没回信,陈将军担心这事如果是真的,这帮人在雍州搞出的麻烦恐怕不止官盐这些,所以他干脆又给并州去信,希望并州的裴椹能出手。 裴椹总领并州军事,按理来说,管不着雍州的事。 但他作为大周唯一一个异姓王——老燕王的次孙,少时在洛阳时,颇受皇室关照,曾与梁王世子交好,甚至有过过命的交情。 以裴椹和梁王府的关系,他是不怕所谓的严郡守、王家的。 而且他本人就是戍边将领,一心想收复北地,定然也痛恨克扣军盐这种事。尤其张大人还任雍州郡守时,他常联合雍州一起攻打胡人,对雍州边防十分重视。 所以,不管王家跟梁王府到底有没有关系,裴椹若知道这件事,就算不在自己州郡的管辖范围,也一定会想办法帮忙。 至于陈将军特意把裴二叫去,想让他送信…… 李禅秀笑了笑,道:“陈将军这是想让你去裴世子面前露个脸。” 毕竟陈将军很欣赏裴二,但他自己只是个边镇小守将,提拔能力有限。如果裴二能被裴椹看中提拔,将来一定前途无限。 裴二握着铁锹继续和泥,闻言闷声:“我就是知道,才不想去。” 李禅秀疑惑:“嗯?” 裴二:“咳,我是说,去并州路途遥远,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李禅秀闻言一愣,心莫名乱一拍。可能是头顶太阳晒得不舒服,他忙喝一口碗中的水。 喝完,忽然又僵住,这水……好像是裴二刚喝过。 他忽又觉得面庞有些热,不知今天是怎么了,总失态。 裴二这时又抬起头,乌黑眼睛看向他,忽然问:“沈姑娘,你……真没见过裴世子吗?” 李禅秀闻言又怔,问:“为何这么问?” 裴二抿了抿唇,迟疑道:“总感觉每次提到他,你……会有些不一样。” 李禅秀怔忡,会……不一样吗? 他不由敛眸,目光微微垂落。 若说现实中,他的确从未见过裴椹。至于梦中、梦中……倒是有一次,险些和对方见面。 那是他从西羌辗转回到中原时,裴椹不知为何,正好在已经被胡人占领的雍并边界。 李禅秀当时作为从沦陷地过来的可疑人物,被对方手下抓去盘查。 也是巧,当时有个在场官员认出他,道出他的身份。 然后他就被带去裴椹面前。 不过也没见到,裴椹好像病得很重,一直坐在车里,厚重的车帘后时不时传出沉闷的咳嗽声。 那时大周朝廷已经仓皇南迁,今上和梁王相继死去,梁王世子继位。 李禅秀知道这位裴世子是新帝的心腹,而自己父亲曾是太子,父亲的旧部当时又被朝廷定为叛党。 被抓到时,他已经不指望能活着离开。但不知为何,裴椹最后放了他,还派人和车马送他离开。 不过裴椹当时并没下车,甚至连车帘也没掀开过。后来李禅秀得知,对方当时旧伤未愈,已经到难以下车的地步。 距离最近的一次,就那么匆匆而过。 而李禅秀也的确,从未见过对方。
第50章 李禅秀一直不知, 梦中的裴椹为何会放自己离开。 父亲作为太子,虽然早就被圈禁,但皇帝一直没正式下旨废太子。 或者说, 不是皇帝不想废, 而是他当年趁自己兄长在北征途中重伤薨逝之际,隐瞒消息,抢先登基,夺了自己侄儿的皇位。对外却称是先皇觉得自己儿子年幼, 才让身为三弟的他继位。 但先皇出征前, 就已经立自己儿子——也就是李禅秀的父亲李玹为太子。 今上这番话, 当年并不能让先皇的旧臣信服。为了稳住这些旧臣,他又对外称, 李玹仍为太子,将来继他的位。 也许他想再等等,等把先皇的旧臣都拔除干净, 再废太子。 只是他还没等到,就先死在流民的乱刀之下。他最宠爱的儿子梁王在南逃途中匆忙继位, 却因惊吓过度, 很快病死,之后梁王世子继位。 那时李禅秀父亲的旧部在西南打着他父亲的名义起事,称大周正统在李玹一脉。 已经成为新帝的梁王世子十分惊惶, 慌忙下旨, 称李玹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废, 西南起事的人是乱党,又命正在北边打仗的裴椹先不必管胡人, 急速领兵去西南平叛。 所以李禅秀一直不明白,裴椹当时为何违抗旨意, 放他离开,甚至派车马护送。 梦中他无暇去想这些,到西南后,立刻重整父亲旧部,和陆骘、裴椹他们一样,领兵抵抗胡人。 只是他到西南前,父亲就已经病逝,起事的旧部也被朝廷多次围剿,人员凋零。彼时他手底无可用之人,加上他出生就被圈禁,没有领兵经验,身旁又无人教,对打仗其实一知半解。 虽然他年幼被圈禁时,常在太子府北院的墙角玩乐,用捉来的蟋蟀、青蛙当将军,折断的草梗当小兵,指挥它们在泥土堆成的“山川河流”间冲杀。 父亲见他经常这么玩,也觉得他有天分,避着看守士兵教过他许多兵法,可那些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领兵后,许多事都需要他再自己摸索,吃过亏,也时常迷茫。 那段时期很艰难,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父亲留下的这些人会不会跟着他一起走向消亡。就是这时,裴椹的一名部下忽然联络他,说希望能跟他们联合,共同攻打附近的一支胡人军队。 只要是打胡人,李禅秀都支持。 他仔细权衡后,确认这不是陷阱,立刻说服部下,答应他们。 本来他以为,来信的只是裴椹手下的一支队伍,应是这支军队的领将自作主张,与他联合。 毕竟,虽然他当时在西南算小有势力,而且不与大周为敌,只打胡人,但到底是新帝下旨定性过的“乱党”,而裴椹是新帝的心腹。 直到后来联手攻打时,他才知隔壁军指挥的,竟是裴椹本人。 裴椹年少时名气就很响,常打胜仗,一度被称为北地战神。后来大周半壁沦陷,唯二能指望上的将军,也就他和陆骘。 李禅秀那时作为没什么经验的后辈,对这两人都十分敬仰,只是自己与他们没交集,加上身为叛党,也不好与他们联络。 这次联手,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裴椹的能力。而那一战胜利后,裴椹也亲自来信,感谢他协助,信中同时还夸他仗打得好。 梦中李禅秀收到信后,心情大约就和刚入学的学童,忽然被当朝大儒称赞文章做得好一样。他握着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帐中来回踱步,几经犹豫后,决定写一封回信。 信中他诚恳表示,抵抗胡人,是他身为大周子民应该做的,裴将军不必说谢。接着又谦虚说自己能力一般,表达一番对裴将军的钦佩和敬仰,最后,才小心翼翼,试探向对方请教一些领兵打仗的事。 信送出去后,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裴椹会不会回信。毕竟像他这样没什么领兵经验,只能自己看兵书琢磨的人,提的问题对裴椹来说,应该很简单。对方那样忙的人,估计不会理他。 尤其自己还是“乱党”,之前对方来信,可能只是客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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