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白日与夜晚匆匆而过。 时间已到丑时。 黄道吉日,宜祈福、求嗣、嫁娶、安葬、祭祀。 整个张家村的人都醒着,在熊熊燃烧的火炬之下,众人换上了最好的衣裳,喜气洋洋地带着各类祭祀的食物与纸人来到河边。 张平负责主办“送龙王”的祭祀。 随着他的指挥,祭祀的物品一样一样摆放到了河边,村子里负责红白事的老人吹奏乐器,在嘹亮而欢庆的乐声之中,人群分出一条宽敞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少女。 原本乱蓬蓬的脏污头发已梳洗得整整齐齐,挽成一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木簪上带着一只鲜红的纸花,随着夜晚的微风轻柔拂动,栩栩如生。 少女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的脸颊在铅粉的拍打下化作惨白色,唇上涂抹着血一样的胭脂,身上的婚嫁衣服格外单薄,长长的裙摆如鲜花般摇晃招展,隐约露出一双红色绣花鞋的鞋面。 花纹绣的并非是鸳鸯或牡丹,而是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 ——她正是明灿。 明灿的五官非常柔和,脸颊圆润光洁,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照下,漆黑的瞳孔中闪动着鲜红的光。 她的身后站着蒋三娘,穿着打扮也很漂亮,涂抹得惨白的脸,鲜红的胭脂,好似画皮的假人,看不出真实的喜怒悲欢。 这一刻,她似乎又不再疯癫,而是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新娘子到了!” “恭喜,恭喜,新娘果真漂亮,怪不得能嫁得这么好!” “祝新郎新娘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众人七嘴八舌,口中都是祝福的吉祥话,脸上都是盈腮的笑容,欢喜的笑声如同暴雨,降落在人群之中,没有一刻停歇。 张平也笑吟吟的,脸上是与村民如出一辙的喜悦,高声道:“请新娘子上前!” 唢呐的吹奏声抑扬顿挫,村人们从怀中掏出了裁剪成碎片的红纸,朝空中丢去。 鲜红的纸张如一场只停留于明灿身上的红雨,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一部分落在明灿的脚下,一部分落在她的肩头发顶。 明灿缓缓朝前走,蒋三娘在她的身后,紧紧跟随着她。 她踩着红色的纸雨,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 这一路上,喜庆的吉祥话与乐声毫不停歇,如同头顶不会停歇的红色纸雨。 张平站在河边,等明灿走来了,停下了脚步,才一挥手,让众人搬出了一个竹篾扎成、呈一人高的圆形网状牢笼。 牢笼的四角挂着一颗颗人头大小的石头,以至于挪动时,即使五个男人一起搬,也在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摩擦声。 张平的目光移向蒋三娘,笑道:“请河龙王的岳母为新娘子贺喜。” 蒋三娘定定的站着,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绳索,闻言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眼中徐徐流下两行泪水,将惨白的妆容冲刷出浅浅的沟壑。 乐声震响,纸雨如血,笑声如罗网,密密麻麻编织,挂着笑容的村民们将目光一齐盯向蒋三娘,视线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几乎要贯穿蒋三娘的身躯。 蒋三娘颤抖着用绳索捆住了明灿的手,一圈圈环绕腕子,而后缓缓收紧。她手指颤抖,力气就弱小,来回几次,仍然捆绑得松垮。 “蒋三娘怕是喜极而泣了,看来需要我们一点帮助。” 张平目光一斜,笑容满面的张如恒便大跨步走出人群,抓住蒋三娘的手,带着她,狠狠地绑死了明灿的手腕。 接着,又蹲下身,去绑明灿的脚腕。 等明灿的手脚都被牢牢地捆住,蒋三娘人已瘫软在地。 明灿站在河边,略抬起头,遥遥望着黑暗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神色空茫而平静,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抵抗。 这个时候,比起曾经那些年涕泪横流的“河龙王新娘”,过于从容的她,似乎又显得是个疯子了。 张平打开了牢笼的门,张如恒抱着明灿,将她放进了挂着石头的竹篾笼中。 门锁死了,五个赤膊的男人齐心协力地举起了牢笼。 全村人不再欢声笑语,说吉祥话,而是异口同声地一起吟唱起送龙王的歌谣,男女老少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震撼天地的巨大之声,在空谷之间回荡不休: “河龙王,娶新娘!” “心欢悦,赐吉祥!” “祭祀礼,顺成章!” “新娘哭,禾苗长!” “新娘笑,嗣无恙!” “共祈福,同欢悦!” “长乐吉祥,福寿绵长!” 随着歌谣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赤膊的男人猛地一摔,装着少女的牢笼噗通跌入河水之中,沉沉下坠,随着浑浊而湍急的河流,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第27章 月黑风高,夜风嚎泣。 姜晞与姜慈并未在人群之中,而是寻了个高处,漠然矗立,高高在上地俯瞰着火光烁烁、喜气洋洋的村人,看他们将毫不抵抗的明灿丢进河水之中。 姜慈在笑,冷笑如一抹刀光在唇角泛起,带着隐隐寒意:“愚不可及。” 他在这里呆了三天,已感到十分疲倦,若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件事又太过重大要紧,姜慈是绝不会在这样令人作呕的地方停留的。 姜慈从不自怨自艾,若是心中不快,势必要发泄出来。 他双眼犹如两点寒星,发丝与袍角随着微风轻荡,如墨夜色之中,仿佛一棵笔直的青松,傲然屹立于山峰之上。 这一回,发泄怒火的目标,是山下的村民与那位大言不惭的“周大人”。 姜慈淡淡道:“姜晞,你的剑法与内功已练了一个月,叫我看看,练得如何——跟上明灿,把所有阻拦之人统统诛杀!肮脏卑鄙无耻且无能的臭虫,绝不配出现在我的眼前,污了我的耳目。” 姜晞单膝下跪:“是……教主。” 姜慈在时,没有人看得见姜晞,他好像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抹影子,无声无息地蛰伏在姜慈高大身形投射的阴影之中,没有半点存在感。 但当姜晞出声说话、做出行动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就好似一把入鞘的锋锐之刃,往往内敛无华,但在出鞘之时,却会发出悠长如龙吟的剑鸣之声! 姜晞话音已落,人已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一路脚不沾地,轻盈无声似蝙蝠,悄然下了山,顺着蜿蜒的河流来到拐角处。 此地几块大石连着半幅山麓,形成一个隐晦的夹角,距离送龙王的祭祀仪式地点不远不近,又颇为隐蔽,作为一个曾经的暗卫,姜晞眼光毒辣,一眼便瞧出这里是个绝佳的隐匿之地,若有人要偷梁换柱,必不会放过这里。 因脚力强,姜晞跻身夹角上的山岩缝隙中时,湍流中挣扎的明灿尚未随波而来。 他朝下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两个身穿黑衣的鬼祟男人正聚在一起,手中拿着钩索镰刀等物,目光一直望着河边。 虽然都蒙着面,但姜晞只看身形便知,这些人体态健壮,骨骼高大,怎么会是这小村子里生出来的人?想必是今天通过暗道进入村子之中的那位“周大人”的仆从。 姜晞并不直接出手,而是暂且静观其变。 随着湍急的水流上冒出一串串的气泡,周遭的水波越来越急,健壮男人将钩索丢进水中,绳索摇晃一下,而后猛地绷紧。 河水之中的牢笼犹如一条巨大的鱼,因咬钩而挣扎,骤然冲出水面,“哐”的一声,重重撞在犬牙交错的河岸。 明灿本躺在牢笼的底部,一撞之下,整个人朝侧边摔去,浑身已湿透了,发髻早已散开,簪子与花朵也不翼而飞,乌发湿漉漉地垂在颊边,遮住了她的脸。 姜晞目光一凝。 他望见明灿刚刚躺过的底部竹篾,不知是被撞破了还是没有编织完全,居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再看明灿手腕上的绳索,竟好似有些松垮,握成拳头的手中仿佛捏着什么。 “啧,小心点!那可是周大人要的毒人,弄坏了你替她么?” 黑暗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几个正在忙活的男人没有注意太多,拿着镰刀的男人骂了一句,拿着钩索的男人不敢说话,只用力来回牵拽绳索。 钩爪牢牢地抓在牢笼上,牢笼被男人一点点拉上岸,另一个男人便上前,用镰刀重重砍了几下,砍破了竹篾制成的门,将湿漉漉的明灿一把薅上来,探了探她的鼻息。 “没死!走吧,将她带去给周大人。” 两个男人走到崖壁边缘,在地上按了几下,暗门倏然洞开,后方拿钩索的男人抗抱着明灿,一个接着一个的鱼贯而入。 姜晞的身体仿佛毫无重量的一片树叶,落在钩索男人的后背,脚跟挨着脚尖,暗门咚的一声,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关闭了。 黑暗之中,姜晞的呼吸心跳微弱几近无,听见前方两个男人咕哝: “乌漆墨黑的,也不能点个灯吗?” “少废话,咱俩走那么多次,早熟了。不熟也忍着。” 水滴落在地面,滴答,滴答,那是明灿的发梢衣衫上浸饱了水而坠滴的声音。 明灿的头在男人的肩膀上垂下来,几乎与姜晞面对面。 姜晞已能感受到她轻而缓的呼吸声,带着湿润而冰冷的气息,姜晞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莫名有一种感觉——明灿正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虽然她表现得好像已经昏迷不醒,但一个人熟睡时的心跳呼吸,与清醒时的有些许不同,姜晞听得一清二楚,明灿一直醒着。 脚步匆匆,姜晞一边默记路线,一边跟随两个男人朝前走。 起初,他们还有些话说,嘴里闲聊着家长里短的话题,但随着走动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也就越来越沉默,最后两个人一个字也不说,只闷着头前进。 姜晞终于听到呼吸声,也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属于“周大人”的声音: “来了?放下吧。老规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准回头。” 两人没有说话,将明灿平放在地上,绕过他朝另一侧走去,上一回姜晞来这里时,周大人说话的位置和现在不一样,也就是说,这暗道洞穴至少有三个岔路口。 姜晞若有所思,这脑海中确定了位置,安静等待那位“周大人”的到来。 明灿的呼吸依然平稳,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很快,姜晞感觉到,一个人正缓缓地朝这里走来,步伐虽然轻,重心却有一些奇怪,等他到了距离明灿十步远的地方,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黑暗之中,一股极其轻微的衣袖摩擦声,突然朝姜晞的腹部飞速袭来。 一瞬间,姜晞骤然意识到,那位“周大人”居然发现了他的存在,正悄无声息地用一门不会发出声音的掌功,要攻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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