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垂下眼,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翻涌,顶在喉头。 “别嫌我厚颜无耻,我只一件事儿放心不下,”邹兴发祈求地看着他,“雪花……再帮我照顾照顾她,好吗?” 薛清极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律伸出手,按在邹兴发的胸口,点了点头:“我知道。” 邹兴发好似终于放下一块儿大石头,吐出一口气儿,眼神迅速涣散暗淡,死了。 严律等了一会儿,抬手替邹兴发合上眼,这才敢去摸胡旭杰的身体。 胡旭杰早已没了声息,严律摸到他身上暗淡的毛,想起他刚被领到自己眼前时,还不大会收敛原身,稍微一受惊就会化出原身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又因为毛色是混种的模样,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但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时间久了,胡旭杰胆子日渐肥壮,原身也不再乱用,反倒敢在吃饭和睡觉上跟严律吆五喝六,埋怨严哥不懂养生。 对严律来说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但对胡旭杰来说,这一生已经走完了。 严律的伸向胡旭杰的头,指尖抖了好几回,就好像隔了什么墙,再也摸不过去了。 旁边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带着他覆了上去。 “他已经走了,心愿达成,再没遗憾。”薛清极一只手搂住严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世上少有生灵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够了,严律,够了。” 严律两眼干涩,点了点头,被薛清极带着抹开胡旭杰脸上的灰尘。 等看清胡旭杰的模样,薛清极也顿了顿。 废墟之中,这混种赤尾双目合拢,带着一丝微笑,安详又平静。 他死前安排好了财产,见过了兄弟,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和严律道了别,这才上了路。 一切结束的对他来说,恰到好处。 身后佘龙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扶着他的黄德柱等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好在老棉和老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这边儿的后事儿都有老堂街来处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搂着他的手用了用力,吻了吻他的头顶,严律从这举动中察觉到安慰,这才逐渐回过神儿来,撑起自己的身体站起身。 周围的妖都看着他,妖皇是这里的主心骨。 他搓了把脸:“事儿还没完,老邹和大胡的情况先不要告诉雪花,就说,”他顿了顿,“说被我派出去追查了,去了比较远的地区,暂时回不来。” 青娅低声应了,严律最后看了眼胡旭杰,转身离开。 董老太太已经站在仟百嘉门口等他,见他还算精神,也勉强放了点儿心。 “四喜,”严律道,“这次跟小安告别了吗?” 董四喜一愣,随即笑着抹掉眼泪:“算是吧。”继而又道,“我看事情不对,孟、呸,这杂种不像是死了!” “我刺中了那人,即便不死,但冲云一击也应当落下极重的伤,”薛清极开口,“但孟德辰的尸体上却并无我留下的痕迹,他应当已抓住间隙完成了寄生。” “我也这么想,”严律道,“另外,关于净地的推测——” 他话音未落,身后青娅举着手机跑过来,总像是睡不醒的脸上难得带上了慌乱和痛苦。 严律和董老太太都是一愣,就听青娅低声道:“严哥,尧市的消息,雪花没救过来,刚才走了。” “什么?”董老太太悲道,“老邹,你忙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雪花,这可怜的孩子……” 严律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忽然深深弯下腰去,急速大口地喘气儿。 他呼吸的格外用力,好像再慢一些就要窒息,薛清极吓得赶紧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右臂烫得惊人,而之前的伤口扭曲地冒起黑气,原本被云纹干扰的视线终于在这连在一起的黑气中看出不同。 “这好像是个符文?”隋辨被搀扶着本来要出来,看到严律突发情况赶紧跑过来,“孟、虚乾在严哥胳膊上留了个符,他对这术很是了解,即使不会解开这术的方法,凭他潜伏在仙门这么多年,应当也知道催化这术的门道吧?” 话刚说完,就见看着跟个书生似的薛清极将严律横抱起来:“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哦,哦哦,”隋辨回过神儿,“咱们开来的车挺宽敞的,快让严哥上去,我去喊孙化玉——” 董老太太大怒:“喊什么孙化玉!我早说了你这术迟早要拖垮你,医修顶什么用,追根究底这都不是术的事儿了,这是心病!” 薛清极面色发冷,眼底翻腾着怒与恨,却偏压着不显露出来,抱着严律大步朝车上走去。 严律疼得浑身打摆子,竟然还抽空想到自己这形象在老堂街的妖面前算是丢完了。 车门拉开又合拢,车窗上的帘子拉拢,四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没有了光线的刺激,严律跟着疼起来的头稍微缓和一些,勉强睁开眼哑声道:“没事儿,我歇会儿……” 话还未说完,嘴唇先被堵上了。 小仙童的嘴唇柔软温热,却吻得着急慌乱,严律心里哆嗦了一下,酸得难受,以至于回应的节奏也乱的够呛。 这吻起先还只是嘴唇的触碰,后来便成了啃咬和撕扯,蔓延起一股血的锈味儿。 味道蔓延到严律的心里,血淋淋地浇灌到魂儿上。 他仿佛已感觉到薛清极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混乱纷杂的情绪。 “严律,”薛清极捧着他的脸,额头顶着额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把术解了吧,就今天,就现在。” 严律抿起唇,没有回答。 薛清极的拇指拂过他的嘴唇:“你以前说过,不愿看我成了个行尸走肉。我那时觉得你的爱太清醒,现在我懂了,我明白了。”他闭了闭眼,“严律,你放任自己拖着这条胳膊糊涂疯癫了千年,已经够久了,该醒了。” 妖皇千年不染孽气,并非全无挂念。 这条手臂上云纹缠绕,日日蔓延,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寄生”。 薛清极像一道影子,寄生了严律千年。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好像一只手卡住了薛清极的喉咙。 他在窒息中感到悲哀、痛苦,以及一丝裹在苦涩里的自私的甜。 但这甜味如果要建立在严律的自毁上,薛清极并不愿意。 车内仿佛与外界隔绝,严律被薛清极囚在这狭窄的座椅上,右臂已不能抬起,只有左手还能抓住薛清极的手。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悲,他自己也无法辨认,或许是都有。 笑是因为他发现他的小仙童是真的长大了,懂了感情的复杂和防守。悲的是在薛清极懂了的这一天,严律却希望他不懂。 严律喉头微动,半晌,声音沙哑道:“你想好了,没有了这东西,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似什么洪流压过头顶,又像是被按进苦水之中,薛清极感觉到浑身骨骼都要被这话碾断了。 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严律是真的想找的。 即便他这一世死后,就真的再不会记得他,但还是要找的。 薛清极眼里泛起水雾,脸上却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想好了,”他吻了吻严律的嘴唇,好像哄他似的说道,“你已经想了千年的办法,轮到我了。我会陪你很多年,很久,我们不需要下辈子,严律,我只要你爱我的这辈子。” 车外传来一个城市苏醒的声音,车流声与吵闹声,烟火气儿和早晨的阳光。 薛清极走下车来,对董四喜道:“他找你。” 董四喜心里有块儿东西猛地松了。 这么多年了,这术终于可以不再传下去了。 严律自由了。
第95章 车内因四周遮光帘拉上而有些晦暗粗糙, 董老太太拿了符,没让董鹿陪同,自己上了车。 严律窝在最后一排的连坐, 正用打火机点燃嘴唇上咬着的一根烟。 董老太太上前看清严律,心里吓了一跳。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严律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衣领被冷汗打湿, 咬着烟屁的嘴唇白的像已经死了一回。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弱, 严律似乎内里也有一部分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听到董老太太的动静,妖皇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你站那儿干什么, 你那老胳膊老腿儿折腾这么久还嫌不够?坐下来说。” 他身和魂儿显然都已受创, 就这也没影响说话难听,董四喜哭笑不得, 忍不住骂道:“我是老棺材瓤子被虚乾那王八蛋给坑成这样,那也比你强, 你个不老不死的,纯自己折腾成这样!” 嘴上骂着, 自己倒是还坐在了严律前边儿的座位上。 这车是仙门改造过的, 后排个别座椅可以转动,薛清极临走前专门把严律抱到这儿,又调了座椅位置, 连解术的地方都给安排好了, 不用动嘴嘱咐董四喜就感觉得到这位爷的催促。 被董四喜骂了,严律也并不生气, 咬着烟扯扯嘴角:“你那手……” “现在像个鸡爪。”董四喜将自己废了的左手伸出,给严律晃了晃, 手腕上还扎着数根医修用的短针,封住了经脉,“碰了怨神还能留下命,我也算修出点儿意思了。放心,医修已给我处理过,不耽误给你解术。” 严律的眼里掠过些许对小辈儿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董四喜这态度的欣慰,但很快就落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晦涩:“我千年前没想过这术会留这么久,就像现在也没想到解除的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话很矛盾,但一旦放在这事儿上,一切忽然也就都合理起来。 董老太太感叹道:“当年留下这术的人只传下解术和加固之法,却不留下完整的术,我想大概也是为了你。他怕你终于有了解术的想法,却又在解开后后悔,给自己反复上套子。” “照真……”严律咬着烟,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小臂上那处没有纹身的空白,“他倒是真猜得到我的脾气,也比我先明白这东西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董老太太看向严律小臂上那处空缺,不由道:“我在古籍记载上见过‘魂契’一说,难道真的没有再续的机会?” “这术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也很复杂,”严律低声道,“本就是为了将妖族和仙门捆在一起互为保障,所以才将我和即将继任掌事儿之位的薛清极拉到一起,由多方护持作证,共同立誓若有一方损毁大阵,另一方则可将放在对方体内的魂契引动。别说这术早因过于复杂而失传,即便传了下来,以现在的灵气环境、我和他的身体魂魄状态,也是没法再完成这术了。” “这不就算是交易了?”董四喜道,“而且对仙门来说,也算是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是啊,”严律微微笑道,“但我不在意,一来是我从未动过毁坏大阵的想法,二来当我知道六峰选的人是他,就相信他不会以此胁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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