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外的草席陷下去一大块,邢剪躺了回去。 幽暗寂静的小屋里睡着三个人,两个故事。一个故事以生离死别首尾,另一个则像是未开始,将开始,已然开始。 “师傅。” 邢剪如临大敌,小徒弟又要折磨他了,他低声:“嗯。” “你来的时候有看到阿旺吗?” 邢剪:“……“这时候提条狗作甚,多煞风景! 邢师傅很不爽:“不就在院子里。” 陈子轻放在被子里的脚有点痒,他动了动,困困地问道:“那阿旺怎么不叫?”平时不光见到陌生人,有熟人阿旺也会叫两声。 “噢……我知道了……”他拖长了音调自问自答,“阿旺怕你。” 身后被子掀起来,夜风跑进来的同时,邢剪躺到他旁边,他挪了挪,腾出更大的空位。 “不说了不说了,我睡了。” 没过多久,陈子轻的呼吸声变得均匀。 邢剪随之放松下来,他从没和人同床过,想想就闹心。如今他自己主动促成了这个局面,也确实闹心,只是原因不同。 背对他的小徒弟手一挥,横在他胸膛,接着是腿。 直接就背面变成正面,口鼻抵着他的胳膊,他那块皮肤痒得要命。 邢剪的右手掌握成拳头,手背青筋直跳,粗犷的指关节泛出隐忍的白来,漫长的几瞬后,他豁然将右手撑在小徒弟的身子另一侧。 小徒弟睡在他的阴影里,无处不柔软。 他向来坚硬宽阔能避风挡雨的背部绷成凶猛困兽进攻弧度,眉眼下压到极致,发着可怕的狠光。 如果小徒弟在这时醒来,怕是会吓到。 没有如果。 一切都不会发生,就此时此刻而言。 小徒弟睡得很香甜,毫无防备地袒露着肚皮,心脏,大动脉,以及搭上来的腿。 邢剪艰难地平复了许久,他准备入睡之际,屋顶传来劈里啪啦敲击瓦片声,下雨了。 屋外下,屋内也在下。 秀才无所谓屋子漏不漏,只要他的书不淋到雨就行,但师徒打地铺的位置遭殃了。 陈子轻睡着睡着,脸上一凉,开了朵水花,他迷糊着醒来,又是一朵。 “漏雨了?”陈子轻茫然地摸着流到脖子里的水,捻了捻指腹,他顿时惊醒,“师傅,漏雨了!” 压根没睡的邢剪装作被吵醒:“漏就漏了,瞎叫什么。” “水都掉我脸上了,我这不能睡了。”陈子轻为了不让被子湿掉,就用脑袋接屋顶滴下来的水,凉意刺穿头顶心,他被冰得嘶了一声,倒春寒,冷成个球。 邢剪被小徒弟的傻样惊到,半晌才回神,他啼笑皆非地呵口气,起身将小徒弟夹在左胳膊里,空着的那只手捞起被褥放到干燥处。 陈子轻正要说话,邢剪就把他丢在了被褥上面:“在这等着!” 邢剪明明残缺了一只手掌,生活上却不受影响,他显然早已找出平衡,接受并习惯残肢。 陈子轻想,原主来义庄的时候,邢剪的左手掌就已经断了吧? 【无论是你,你的二师兄,还是最早被收留的大师姐,你们第一次见师傅时,他的左手断掌都是愈合的陈旧疤口。】 陈子轻抿抿嘴,邢剪把管琼带去义庄那年才十四岁,疤口都陈旧了,说明他的左手掌是幼时断的,怪不得他单手用得这么自然。 . 地铺很快就被邢剪挪到不漏雨的地方,空间狭窄不少,躺两个成年人很挤,更别说其中一个体型那么大只。 陈子轻举着蜡烛在屋内张望一圈:“我去秀才床上凑合一晚。” 邢剪沉下脸:“不行。” 陈子轻说:“这有什么的啊。” “不行就是不行!” 陈子轻赶紧去看秀才,生怕他醒来,醒了铁定又要哭。 “你小点声。”陈子轻瞪火气极大的邢剪,“要是秀才醒了,你哄啊?” 邢剪面色涨红:“老子哄他?” “那你就别吼。”陈子轻坐到被子上面,靠着墙说,“你睡吧,我就这么睡。” 邢剪眉头打结:“墙是湿的,你睡个屁睡。” “哎呀,别管我了。”陈子轻哀求。 邢剪看过去,烛光照在小徒弟眼里,烧在他心里。 他把蜡烛吹灭,拽住小徒弟往被子里一塞,自个靠墙闭眼,在小徒弟张嘴前喝斥:“你再不睡,我就把秀才踹醒。” 陈子轻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天快亮的时候,雨没停,曹秀才的痛哭声扯到了陈子轻的神经末梢,他打起精神,匆匆套上鞋袜去送关心。 曹秀才眼眶充血满脸都是泪,他哭着笑道:“崔兄,我看到彩娘了。” 陈子轻在心里唉声叹气:“她到你梦里了啊。” “不是,不是在梦里。”曹秀才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她就坐在那里,看着我。” 陈子轻顺着他盯的方向望去,那是桌边的一把椅子,离草席不远,彩云的鬼魂来过? 好像在任务世界,死了的人基本不会变成鬼出现…… 特殊情况也是围绕任务。 陈子轻没跟秀才辩论真假:“那她有和你说话吗?” 曹秀才眼神暗淡凄惨:“不曾。” 陈子轻被秀才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悲苦呛得心理不适,他既不过度乐观也不过度悲观,就在两者之间,平平稳稳地走着活着,多努力都理解不了秀才的心境。 不理解就不理解了,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理解。 尊重就好了。 陈子轻欲要去给秀才倒水,冷不丁地听见他道:“她怨我。” “崔兄,彩娘怨我啊!”曹秀才悲痛欲绝。 陈子轻拼了命地安慰:“她要是真的怨你,就不会来看你了。” 曹秀才摇头:“她是来带我走的。” 陈子轻心头一跳,秀才可千万不要殉情,追随彩云而去。 “不会的不会的,真爱一个人,阴阳相隔了也只会希望对方幸福,而不是带去阴曹地府。”陈子轻说,“彩姑娘是真的爱你吧。” 曹秀才哑声:“我从未怀疑过她的情意。” 陈子轻神情真挚:“所以啊,她只求你这一生平安喜乐,来生再和她相遇。” 曹秀才潸然泪下。 陈子轻忽然回头,邢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背靠墙壁,长腿大刀阔斧地屈起来,双目瞪着他。 “……”陈子轻用嘴型说,“师傅,你先回去。” 邢剪穿上鞋就往外走。他在小徒弟松口气的那一瞬吼一嗓子:“你不要洗漱,填饱肚子?” 陈子轻飞速去看秀才的反应,期待他不要丢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 秀才终于注意到了屋内的第三者,他疑惑道:“崔兄,你师傅为何在我这里?” “我在你这睡,他不放心就来看看。”陈子轻很开心秀才还愿意问彩云以外的人和事,“当时太晚了,我们便挤了一晚。” 曹秀才看向好友的地铺,实在是狼狈。好友担忧他的身体,怕他轻生,多次开导安抚,用心良苦。 他对不起彩云,也对不起好友。 “崔兄,你随你师傅回去吧。”曹秀才用袖子擦脸,承诺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彩娘想我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你能这么想,彩姑娘地下有知,会高兴的。”陈子轻摸着饿扁的肚子说,“那我先回义庄,待会来给你送吃的。” 随后又来一句:“对了,秀才,外面还在下雨,我拿走你的伞啊。” 曹秀才苍白清秀的脸浮起一抹淡笑。 陈子轻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小屋门口,邢剪在那背身站立,等他走近了,才去开门。 院里的地稀烂。 陈子轻就要下脚,一只手掐住他的胯骨,把他提起来,他被甩到了一块健朗的背上。 “师傅,我自己可以……” 陈子轻话没说完,邢剪就背着他踏进了细雨和烂泥里。他后知后觉地撑起油纸伞,打在他们头顶。 小雨珠成片地掉在伞面上,蜿蜒着滑下来滴滴答答。 “自己夹紧腿。”邢剪提醒挺着上半身的小徒弟,只手按着他的腿肉上移,托住他颠颠的圆滚滚,空荡的左宽袍在风雨中摇摆。 陈子轻不好意思地把腿紧紧夹在邢剪腰侧,脚在他腹部勾绕住。 二人走到半路,魏之恕持伞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快步迎上他们,道:“师傅,我正要去接你和小师弟。” “回吧。”邢剪颔首。 魏之恕落后半步,凉唇虚挨着师傅背着的小师弟:“你多大了,还让师傅背你。” 陈子轻说:“是师傅要背的。” 魏之恕尚未言语,便听见师傅来一句:“对,我要背的。” 再瞥小师弟,他把脑袋躲进伞里,什么也看不见。 魏之恕渐渐走慢,收伞看前方的两人,他们忽略他了,无视他了。 “二师兄!”小师弟的喊声传来。 魏之恕重新撑伞抬脚,哼,算你有良心。 . 雨下了半天,义庄只来了一个客人,给自己订棺材的,谈成后付了定金,管琼送她下土坡,她是乡里蛮有名的媒婆,职业习惯让她唠嗑的话题都绕不开相关内容。 “管姑娘,你可想过为自己寻一门亲事?” 管琼不紧不慢道:“平常人家谁会让子嗣娶一个义庄伙计。” 媒婆拿着帕子擦白胖的脸跟脖颈:“话是那么讲没错。” 她从伞下打量这管姑娘,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在义庄做事很晦气,不止影响自身,也会影响身边人,嫁娶都十分艰难,不过…… “你师傅常年在江上捞尸,大多时候分文不取,那是积大德,他长得又那么端正,那么高,那么壮,一看就能扛家能上炕。”媒婆说到这,老不羞地用帕子掩嘴笑出了声,“能让人出了月子又怀上,一年到头都在炕上。” 管琼举高伞,冷冷看她。 媒婆打了个抖,她暗自白眼,老娘要是年轻个十岁,必定想方设法拿下你师傅,做你师娘。 心里想得美,脚下一个踉跄,哎哟着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管琼慢悠悠地把她扶起来,在她气急败坏的抱怨中开口:“走路专心些,不要分神。” “管姑娘说的是,我这老骨头真吃不消。”媒婆不再浮想联翩,她小心翼翼走到土坡下面,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 马车就在路边,管琼转身要走,媒婆叫住她:“有好几个寡妇向我打听你师傅的事,托我来探他的口风,有那方面意思。” 媒婆紧跟着就补充道:“姑娘也有。” 管琼弹了弹斜飞到身前的雨滴,淡淡道:“这事你不必与我们做徒弟的说,只要师傅满意,我们便满意。” 媒婆以为义庄唯一一个姑娘会在交友的环境限制下爱上自己的师傅,她这才试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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