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不知道在地下翻涌不休的到底是不是神龙,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关城周围,除了巡逻的士兵,应该还有许多像这样类似结界的东西在保护这座关城的安危。 这个想法让秦时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疲惫感从脚下漫起,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秦时踉跄一下,顺着贺知年扶着他的手劲滑坐到地上。 贺知年也顺势坐了下来。 秦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扬起半天高的尘土,轻声问贺知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阵法吗?” 贺知年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秦时转头看着他,“知道关城外面有这样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贺知年哑然失笑,“这属于关城自己的军事秘密了,怎么可能让不相干的外人知道?” 秦时盯着他,神情狐疑,“我感觉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 贺知年解释说:“西域诸国接连出事,咱们的守关将士不可能毫不知情。我觉得,他们不应该什么准备都不做。” 秦时对这个回答半信半疑。 贺知年知道的远比他的解释要多。秦时怀疑这里头还有什么秘密是只有缉妖师才能知道的,不能随意说给普通人听。 秦时不打算追问了。他望着城墙上方的火光闪动,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之前那位樊将军将他们留在关城之外肯定是故意的,给敌人留个诱饵什么的。或者单纯的只是想营造出一种“敌人来袭,士兵手忙脚乱,来不及入关的人都被关在城门外了”这样的一种气氛。 有阵法一类克制妖怪的东西存在,他们大约也不认为留在城门外的人就真的会有危险。 但秦时心里还是不痛快。 首先是被蒙在鼓里的不痛快。但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无权无势。被人轻视,隔离在秘密之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哪怕在秦时生活的时代,哪怕他就是第六组的成员,但级别不够,一样有很多秘密是他没有权限去了解的。 因此这一点儿不痛快,虽然存在,但对秦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最戳心的,还是被人随意摆布的不痛快——被自己的同类摆布、也被不知名的妖族所摆布。 他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如今他离家何止是千万里,没有了固执的家长,没有国家针对特殊人才的培养计划,甚至也没有了来自第六组的种种规章制度所带来的责任与压力。 秦时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自由。 他一样要直面妖怪的袭击,而且比起封印在尧洲大阵里那些无法接触外界、时不时就要搞点儿事情给他们添堵的大妖,这里的妖怪更加肆无忌惮,手段也更加的血腥残忍——它们面对的并不是后世训练有素的第六组,不是一个完整有序的体制,而是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秦时再没有哪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二者之间——在普通百姓与妖族之间,搭建起一重安稳可靠的隔离带是多么的重要。 否则在这个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世界,仅仅是想保住性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困难得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事。 第53章 个体 看得久了, 秦时也算看出了几分门道。 这个阵法启动之后,就仿佛在地下开启了预埋好的搅拌机器,将地面上的一切活物都翻搅到了地下。 到了地下会如何……不知道了。但从它们闹出的动静来看, 这一条拥有搅拌功能的壕沟威力应该不小。 秦时就有些羡慕, 他要是也学会这样的神通就好了,也不必被大怪兽和小怪兽们一路追着跑。 这个时代, 封妖大阵刚刚成型,还没有最后合拢, 袁天罡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徒子徒孙肯定有不少都在忙活封妖的事儿。说不定某一天,他就能遇见几位,能从他们那里学几手神仙法术。 秦时挠挠脸蛋,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他问贺知年, “封妖的阵法,是袁天罡发明的吧?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建封妖大阵几乎耗尽了袁大师的心血, ”说起袁神仙, 贺知年的目光中带着敬仰之色, “大唐境内, 所有针对妖族设立的阵法都是他和他的弟子们带领镇妖司建起来的。不过这人是半仙之身,又不爱与权贵结交,一般人也只知道他是神仙,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没人说得准了。” 袁天罡是隋末唐初的玄学家。秦时对他的了解除了尧洲城外的封妖大阵, 就只有网络上能够搜索到的那些介绍了。传说他擅长凭风声断吉凶,精通相面、六壬及五行。其中最出名的, 就是与李淳风一起完成的《推背图》。 远处宛如地龙翻搅一般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 夜空中的云朵合拢又散开,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已经没有了成片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虫潮。 那条绞杀了无数虫妖的光带, 也慢慢黯淡下来,一点一点没入了地下。 秦时总觉得虫群之前所在的位置后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夜色里蠕蠕而动。尤其在光圈消失之后,这种感觉反而变得更明显了。 秦时觉得一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他不确定的问贺知年,“你看到了?” 贺知年摇摇头,“看不清楚。” 秦时小声问他,“会是蛊雕吗?” “不确定。”贺知年说:“但是从蛊雕的习性来看,它们从精绝、且末,一路杀到楼兰、石雀城,想要入关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而且从蛊雕的天性分析,它出门打猎,会习惯性地召集各路妖怪,声势浩大的跟它们一起行动。像石雀城那种单打独斗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但那也是它们已经把石雀城彻底打服了,对方同意定时上交供品。 换句话说,它们是纯粹赶着点儿过去吃饭的。 “如果是蛊雕,”秦时不放心的问,“这个阵法能拦住它们吗?” 贺知年点点头,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他身上那种笃定的神色让秦时一下就放松下来。早知道阳关城的周围有守护阵法,他之前也不用那么紧张了。 秦时盘腿坐在地上,膝上放着那把已经有些钝了的宽刀,匕首藏在靴筒里——这一路土里水里地打滚,却没有机会好好收拾保养,适合野外战斗的靴子已经糙得不成样子了。 秦时爱惜地整理好鞋扣,拂掉了鞋面上的沙粒。 “你知道哪里有手艺特别好的做鞋的匠人?”秦时突发奇想,他的靴子之所以好穿结实,是因为它的设计经过了无数次的实战考验,最贴合战士们的战斗需求。 在这里,虽然没有高科技的合成材料,但天然的皮质本身就是很结实的,又有韧劲儿。秦时觉得也足够用了。 贺知年一直觉得秦时身上的小配件很奇特,还很好用。听他问起制鞋匠,想了想说:“我知道有一位老伯,他们家世代都给武将制作战靴,手艺很好。等回了长安,我带你去拜访他。” “好。”秦时高兴了一会儿,又开始犯愁了,“工钱很贵吧?” 贺知年笑道:“你是我邀请的客人,不要操心生活上的小事。” “那我也不能靠你养着啊。”秦时猜测贺知年的意思,大约是想要他投到贺家门下做家将,但他生平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 对他和贺知年来说,最好的安排还是继续做朋友吧。 能成为战友就更好了。 秦时心想,家将幕僚之流的,还是算了吧。 “我能打猎,”秦时想了想说:“去长安的路上,如果有人需要押镖,我也能做。” 他绞尽脑汁琢磨自己都有什么赚钱的能力。思来想去,发现自己除了长得结实一些,竟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所有那些需要技巧的手艺活儿,木匠铁匠之类的,他都不会。做个货郎沿街叫卖吧,他又不会算账。而且他还是个半文盲,看书的时候,繁体字能连蒙带猜的看下去,写的话大约没几个字能写对…… 底层百姓谋生的技能不会,上流社会的少爷们的基础教育,君子六艺,他更是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竟然只剩下一招,那就是把团子放出来,让它在大野地里找一找玉石料…… 贺知年听出了他的意思,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自己身份都要靠我作保,哪个人敢雇你去押镖?我当你是兄弟,你不要跟我见外。” 秦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当他是兄弟,并不是要替自己的家族招揽家将。他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唉,话不是那么说的,我到底也是大男人……” 贺知年安慰他,“等入了关,陇右各地有贺家的产业,不必担心你我一路的盘缠。” 秦时从穿过来就在大野地里混着,对这个时代的民生、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己要挣钱没那么容易,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等我挣了钱再还你。”他认真的承诺。 贺知年失笑,“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话题告一段落,远处的光带隐隐约约,已经快要消失了。 秦时望着眼前广褒的土地,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我记得以前听老师说,大唐国威最盛时期,西边边界线一直推到里海。” 里海到阳关,这差得也太远了。 贺知年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位成了“西域某国的缉妖师”,听他问起大唐的边界问题,也并不觉得奇怪,耐心解释道:“贞观二十二年,我朝平定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并在天山以南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称‘安西四镇’。” 秦时点头,表示这些自己都知道。 贺知年道:“玄宗时,安贼起兵造反,朝廷急调西北驻军,返回都城平叛。吐蕃趁机攻占河西、陇右,切断了西域守军与朝廷的联系。安西四镇孤悬于外,最终陷落……算起来,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秦时,“……” 难怪秦时一路走来,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就好比昌马城,城中建有王宫,周围还有附属的村庄,如果不是河流改道使得这一片土地败落下来,想来也是一个独立的小国。但是按照路程来算,昌马城应该是在大唐的版图之内的。 他还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原来是安西都护府几十年前就没了…… 贺知年叹道:“安西都护府陷落之后,除了吐蕃作乱,更有妖族横行,驻守边关的将士只能一退再退。目前西北各地,守兵人数最多的关卡就是阳关和玉门关。” 秦时明白了,不管后世的历史上如何描述大唐的疆土,在这个时代,这个被后世称为“晚唐”的时代,西北各地实际上已经处于国土虽在,却无将士把守,妖魔鬼怪随时可以占山为王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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