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风止于江御脚下,没有吹拂到季凌纾半分。 季凌纾早就想要开口大骂,无奈一直被江御轻轻压制着,他不确定江御到底想从这两个鱼人口中挖出什么来,故而只能先按兵不动。 只是那匍匐在血泊中的鱼头人实在是恼人,都被江御伤成了那样,却还不死不休地睁着双煞白的鱼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而且季凌纾十分确定,那双眼睛看的分明不是他,而是透过他在仰视着什么更庞大的东西。 江御冷笑,反问那人面鱼, “听你这副胸有成竹的口气,难不成你们部族一直在暗地里替於菟做着扬幡招魂的准备?” ——轰!! 他话音刚落,原本晴朗如璃的顶空上忽然闪烁出一道流光潋烁的闷雷,状如一只在云层之上将头探入人间的大蛇。 天罚! 江御此话在明宵星君独一的信仰之下乃是侮神辱圣的大不敬之言,触碰到星君的逆鳞所在,即刻便招至了天罚。 此刻这道神罚正虎视眈眈地悬桓在那两个鱼僧的头顶上,仿若只要确认了他们确有偷贡旧神、背叛星君之行,就会立刻降临人世将他们劈得灰飞烟灭。 寻常人哪里见到过天罚之兆,饶是人面鱼嘴巴再硬,此刻也不禁双腿打起颤来,他脸色苍白地瞪向江御,豆大的冷汗一滴连着一滴垂溅在地砖上,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人面鱼吓得舌头在口中都打了转,尾鳍在地上拖出淅淅沥沥的湿痕,他不住地抬眼去看那半空中的雷光,魂不守舍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终于灵光一现,好似找到了一根定海神针。 只见他又恢复了那副阴恻恻的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们鱼族可是、可是在当年受到过明宵星君的亲自点化,承蒙圣神之恩以净身净心,供奉了星君数百年,放眼整个鸦川,没有哪个部族比我们更加虔诚,更没有谁比我们奉上过更多的信仰和贡品,你凭什么如此污蔑我们!” 此言既出,那天上的惊雷蜿转了一瞬,在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褪散了去。 天色恢复了明亮,薄纱般的阳光透过湖心亭四周厚重的瘴气淌落在了人面鱼的身上,如同神迹垂怜。 得此安抚,人面鱼不禁有些喜不自胜,甚至胆大包天地想去探究江御脸上的表情。 竟想挑拨信徒和圣神间的关系,这兰时仙尊的心思何其歹毒! 然而在和江御相对视的那一瞬间,人面鱼不禁浑身一颤,如坠冰窟的不安感在那刹那将他席卷。 他没能从江御脸上看到任何失算或是慌张。 相反,那张高不可攀到近乎神圣的脸上写满了锁定猎物的从容。 “你说奉上信仰啊。” 江御微声重复起人面鱼刚刚的话。 人面鱼忽然一激灵,正张开嘴想要改口辩解,喉骨却已经被人“咔嚓”一声紧紧攥住。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惶恐的眼瞳中倒映出从江御肩头飞身而出的那只小狼。 “带我去看你们供奉明宵星君的殿堂。”只听江御淡淡道。 “不……呃……!”人面鱼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带我师尊去。” 季凌纾冷冷地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具死物, “否则我就把你们都片成鱼片。” “呃啊…………呃……遵、遵命……” 涎水从唇角溢出,人面鱼浑身忽然一僵,泄了气般匍匐在了地上——不是出于被片成鱼片的恐惧,而是出于早已被刻入了他们一族血脉中的臣服的本能。 他将地上浑身是血的鱼头人扛起,眼神疏散地为江御和季凌纾引了路。 湖心亭四周依旧瘴气重重,尊商陆之命守在外围的雪煜并不曾知晓此刻的亭中已经空无一人。 江御亲自御了剑,疾风而行,季凌纾则蹲在剑首替他看守着那两个被挑在剑下的鱼人。 从铜雀阁乘风至南部鱼人部落,可以看见脚下的光景一步步地变得荒芜,空气也渐渐变得湿润沉腻。 人面鱼带着他们避开了满洞的鱼人,从偏僻小道一路穿行至了一座敦厚青黑的石窟跟前。 那石窟形状崎岖,苔藓遍布,其中从低到高有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冥密窟窿,透出其内闪烁不断的血色的烛灯,如一只蛰伏在夜色当中的野兽,不见一星半点的神圣之迹。 “大、大人们,此处就是我们用以拜祭星君的神殿。” 人面鱼将江御和季凌纾引入窟内, “您看这新奉的香烛,还有那日日不灭的海灯和高香,”他边咕哝着边双手合掌跪在了石窟正中央的一座半人高的星君像前,“我们鱼人在鸦川内也常常遭到打压,哪怕被逐到了这偏野边陲之地,仍就尽我们所能竭尽全族之力为星君铸成了这座金身像,我们对星君的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是么。” 江御漫不经心地环顾着石窟中的香火烛。 他此番来到鸦川,一是为铸莫邪剑,二便是要找到於菟真身的踪迹。 那阴险狡诈的凶神最有可能藏匿之处当然就是它信仰的诞生之地,即这位于鸦川南部边陲的鱼人村。 可显然当初明宵星君也十分重视此地,如人面鱼所说的亲自进行了净心点化,强硬地逼迫此处的鱼人们都信奉于明宵星君。 偌大的石窟中处处皆是对星君的虔信,根本没有其它信仰的容身之处。 季凌纾借其此刻的灵巧之身替江御迅速检查了一圈,以确认这石窟是一座货真价实的星君殿。 他刚从一座摆满了莲灯的灯架后跳出来,正要回到江御身边时,恰巧看见江御正静静抬眼,眼神深邃地注视着那被供奉于高处的金色神像。 季凌纾不觉陷入了恍惚。 江御……是在看着柴荣吗? 呼吸须臾间,烛火闪烁处,一道剑光忽然破开满窟的虔荣。 人面鱼的呼吸一滞,嘶哑地尖叫出声。 季凌纾也是一愣,虽然这不是江御第一次在他面前砸烂神像了,但正大光明地砸到明宵星君头上,还是前所未有…… 他本能地仰头朝天上看去,随时准备为江御挡下天罚。 然而天色依旧碧波如洗,不见分毫阴晦。 江御哂笑道: “不用畏惧天罚,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星君像。” “不——!你胡说!!” 人面鱼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满地的碎金,可惜江御还是快他一步,将他掀飞了出去。 “柴荣办事果真是不靠谱,” 江御冷嗤一声, “竟容你们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被於菟偷了这么多年的信仰还不自知。” 他用剑挑起了地上破碎的金雕玉像,厚重的金粉之下,显露而出的竟是一尊狰狞丑陋的兽面怪像。
第142章 贡品(二更) 季凌纾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 镀金神像只是用以掩盖其内里的表象,这座部族真正敬仰供奉着的竟然是於菟的泥胎。 “谁在里面?!” 不远处有守庙的鱼人闻声寻了过来,一脚踹开石窟洞口的垂帘闯了进来。 “你们是谁?竟然敢破坏明宵星君的圣像,你们……这、这神像里面是什么,这简直……呃啊——!” 来者被眼前复杂的情形震惊不已,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始终躺倒在地上、顺着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匍游到他身后的鱼头人给扭住了脖子。 鱼头人狞笑起来,喉咙中发出怪物般的叫声。 眼看他就要折断那倒霉守庙人的脑袋,江御剑锋忽至,毫不拖泥带水地削去了鱼头人的双臂,那诡异的鱼人失去双臂后看起来更像一条赤条条的鱼,怪异地张大鱼唇怪叫了两声后,因再难以保持平衡而重重摔倒在地。 “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江御瞥了那守庙人一眼,被吓得瘫坐在地的鱼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石窟。 季凌纾蹙眉道:“看样子刚刚那人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敬奉的是於菟……这个村里说不定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这就是一座真正的星君殿。” 江御点了点头:“所以说於菟是在窃取信仰。也难怪他吃了这么多年的香烛海灯还是没能真正死灰复燃,偷来的信仰对修为的增进微乎其微。” 但只要还存在,就能保它不死不灭。 季凌纾问:“师尊,你打算怎么办?要把它的据点一个个都像这样找出来然后捣毁吗?” 他顿了顿,“我来帮师尊把它们处理干净。” “哈——!处理干净?” 人面鱼从石堆中爬了出来,猖狂地指着季凌纾大笑起来, “晚了!早就晚了!只要你还活着我们的老祖就不会消失,你以为是什么让你苟活于世的?是老祖的恩赐!你不过是老祖留于世间的一个容器,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才不是容器,” 季凌纾尾巴上的绒毛悉数竖起,弓着身用幽碧的兽瞳冷冷地盯着人面鱼, “为了那怪物卖命的你才是行尸走肉。” “你什么都不懂,亏你还担过圣子的名号,竟然心甘情愿地被那人神的信徒们养育,简直就是墨族的耻辱。” 人面鱼嘴里嘀嘀咕咕不断,咒骂紧接着讥讽,又是大笑又是咬牙切齿——他知道江御不会让他活过今晚了。 但那又如何,於菟大人会记得他所做的一切。 他愤恨地瞪视着季凌纾,最初因为能在他身上看见於菟大人的影子而流露出的本能臣服已经被烈烈的妒火燃成了灰烬。 “真不知当初老祖是如何瞧上你这只黄毛小狼的,明明我们鱼族才是它最虔诚的信徒……哼,你就感谢那个叫季娅的该死的女人献上了老祖喜欢的祭品吧……” “你果然知道当年的事。”江御忽地抬起眼来,看向人面鱼的目光如同一记宏亮的剑光。 他从见到这对鱼人兄弟时就在心里有所怀疑。 那鱼头人的模样和他在铜雀阁里见到的那巫医蛇女如出一辙,二人都神思溃散,状似疯癫,难以言语。 想来在季娅分娩的那一天,这鱼头人作为於菟的爪牙一定也在场目睹过什么,只是他和那蛇女一样,都在事后被封了口。 但和蛇女不同的是,他的人面鱼兄弟能听懂他的吱呀乱语。 人面鱼喉间一哽,意识到自己一时大意说漏了话,他绝望地看了眼自己那倒在血泊中的鱼身兄弟,在刹那间做出了决意。 只听他忽然大展开双手,仰头朝着天上大喊道: “明宵星君——你这虚伪的圣神,是你毁了鸦川,老祖会让你血债血偿!我等一定会光复於……於……菟大人的荣耀!” 他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说出於菟的名字,哪怕那两个音节已经扭曲成了超出人类音域范围的诡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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