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用力地环抱着他,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树袋熊,他担忧的嗓音从柳闲胸口闷闷传来: “师尊,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我早已辟谷,松……”柳闲抬起被十七隔在身后的手,正想把这个僭越之人驱逐开,“手”字还没说出口,身前人突然仰头看着他。 十七眼上长睫扇动,双颊泪痕未干,他慢慢地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对,但是……哥哥,你真的太好了。” 行吧。 柳闲只好用抬起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而后迅速脱身,往后退了半步:“上次敢这样碰我的人已经死了,但看在你说了好话的份上,原谅你一次。” 少年笑咧了嘴,水灯的光映在他眼中星星闪动,他明媚地提了声调:“那下次说了好话也能抱一抱吗?” 柳闲拎起桌上蘸了墨汁的笔,不轻不重地扔向十七,他笑骂:“少得寸进尺,杨徵舟教你的?让他教你术法,怎么学了这些?看来本仙要好好和他谈一次了。” 十七也不躲,墨汁洒在他的一身白衣上,化作一枝墨梅。他坦然摇头:“与杨仙君无关,只是我喜欢您而已。” 柳闲冷哼着挥手道:“你倒是胆大包天。算了,我困了,你早些回杨府吧,明天就要出发去迷花岛了。” 少年轻快地朝他躬身一礼:“师尊晚安,十七先告退了,明天见!” 月明星稀,清风凉爽,是个睡懒觉的好时节。可十七走后,柳闲并未躺下,反而练了许久的字。 他的确是穿书而来的,可惜却不是为了救十七,而是为了死在这本书主角的手下。 自己和十七之间浅薄的交集,只是他曲折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交点,用来打发漫长人生的一点乐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着这个人像过去千千万万人一样,成长、离别、老去,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 因为害怕木桶漏水渗入地板,店小二一般会在半个时辰后,从客房收回浴桶,但在敲天字一号房的门时,他连敲了三次,客人都一直不应。 可此时不过戌时,客人应还没入眠才对,难道是出了事? 他一时慌了神,想推门而入,转眼又想到这位客人衣饰富贵,蒙眼都用的是他全部身家买不起的锦缎,整个人就是块闪闪发光的大金子; 而和他同行的另一位小公子虽然看着低调许多,可腰间玉佩成色极通透,上面刻的古文字他一个都看不懂,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要不要管这件事呢? 他要是管,万一客人只是睡着了,被他打搅了好梦,怒而去老板那里投诉,扣他工钱怎么办?他要是不管,万一木桶里的水渗下去把地板弄湿发泡了,被老板发现,扣他工钱怎么办? 哇,横竖都是要扣工钱的。 那他还是管管吧,反正都是扣,客人真的有生命危险就不好了。于是他心一横,正要推门而入之时,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位身世不凡的小公子抱剑而立,满眼戒备问:“怎么了?” 小二被他汹汹的气势吓了一跳,虔诚地默念了声“上仙保佑”,道:“小公子,我是来收浴桶的,可我敲门这位客人不应,您和他是一起来的,您看看能不能……” 谢玉折一直觉得,柳闲招摇的性格应该挺招人恨的,所以在听见屋外的声响时,他恍惚间以为是有仇人找上他了。闻言他舒了口气,点头道:“好,我来看看。” 他把佩剑挂回腰上,轻叩房门几次。屋内果然没有回音。 “柳闲,你在里面吗?” 心中不安,他道声得罪推门而入,却看到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坐着个睡得正香的柳闲,他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眉头却微微蹙着,好像在做梦。
第034章 我帮你(二更) 见此, 谢玉折赶紧把他从冷水中捞了起来。 明明是在一个人沐浴,柳闲身上仍裹着一层里衣,眼绸也未曾取下, 水珠顺着脖颈流下,隐入湿透了的衣领。 他醉了酒,脸上笑与愁两相映照, 像圣山上一朵一颦一笑,动人心魄的冷艳梅花。 谢玉折本就知道他高挑清隽,但直到把这个人抱在怀里,他才发现,即使穿着一件浸满了水的里衣,这个人仍轻得像一阵握不住的风。 明明那样轻,他却知道自己握不住。 抱着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柳闲,他也湿透了上身, 与人衣襟粘连,他紧绷着脸问:“店里有新的换洗衣物吗?” 小二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来。” 小二走后,他把柳闲安稳地放在床上,拿起挂在架上干爽的帕子,正准备解开他的腰带,为他擦干身体, 却被人紧扣住了手腕。 柳闲醒了。隔着绸缎,他看不见他的眼神, 却能察觉那双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更何况一柄锋利小剑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可片刻后柳闲的手就放松了下来, 紧逼他命脉的刺骨剑意也消失了。柳闲轻拍去他的手,放松笑道:“是你啊。” 原来他刚刚那样做, 只是因为把我当作外人了,有防备心是好事,谢玉折放下心,点头说:“是我。” 柳闲侧卧着,打了个呵欠道:“这么晚了,不回府好好睡觉,又来找我干什么?别忘了明天要去迷花岛。” 谢玉折突然又听不懂他的话了,疑惑问:“去迷花岛?” 他突然定的行程吗? 只见柳闲弓着腰笑,双肩并起,脸埋在颈窝里:“药疯子连我都敢烦,要是你落在他手里,可不止会掉两三层皮。杨徵舟才不会帮你,而我全力支持周在颐,你还是早早睡觉,自求多福吧。” 柳闲平时说话都捏着一股冷漠的气,这还是谢玉折第一次听到他笑得这么开怀,终于像个能靠近的活人了。 柳闲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皱眉问:“十七,你叫我多吃一点,我真的又瘦了吗?可我辟谷好多年了,不应该啊。” 谢玉折当即顿悟,他听不懂这些话,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对他说的。 自称从不做梦的柳闲,做了一个梦。而此刻他半梦半醒,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那人名为十七。 杨徵舟是醉梦长的老板,他的好友;周在颐是药宗迷花岛的先宗主,如今已故;可十七是谁呢? 好奇怪的名字,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只因我今天和他说了同样的话,你就把我错认成他了吗? 握住柳闲右肩的手不自觉用力,谢玉折说话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厉:“柳闲,你认错人了。” 他明显感觉到了柳闲的怔楞,身边温情的气压骤然变低了。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沐浴时睡着了,受了湿冷,先起来擦干身体,再换身衣服。要是你身体不适,我可以帮你。” 柳闲眉头紧蹙,试图看清他是谁。过了好半晌后,他僵硬道:“不用了,多谢。” 先前突如其来的柔情果然只是个借别人名头偷来的错觉,谢玉折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头。 本也只是萍水相逢终将散,可此刻,他心里却有陌生的东西在发酸,这种酸正在腐蚀他的筋骨,他却不会将其剔除的仙术。 他再没有留在别人房间的理由,点头道好,招来人搬走了木桶。 他走后,柳闲坐起身来,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故事,故去之事。梦到那么久远的事也就罢了,居然还糊涂到把活人当死人,这无疑对双方都是一种侮辱。 浑身湿漉漉的,此刻他难受得不行,完全没意识到梦里的十七有多异常——他根本没有脸。 迅速把黏在身上的里衣脱了下来,他用工整叠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身体,打开芥子袋精挑细选着衣衫。 然后他就要骂人了。 一个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声音在门口说:“柳闲,掌柜让我来给你送衣服。” 那人故作礼貌地敲了敲门,他还没答应,门就被打开了。 好没礼貌! 其实谢玉折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柳闲今晚恹恹得实在不像生活能自理的模样,所以在推门而入时,他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柳闲仍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可他却盘着腿,还赤裸着上身,正在认真搭配新衣。 于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体。 千疮百孔,沟壑纵横。 白皙劲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浅浅,好在都已愈合。 谢玉折常在军中,行军打仗之人身上也难免有多处的伤,所以在看到这画面时,他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诉自己就算勉强也要习惯。 即使是丑陋的伤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丽的画。 可在柳闲的蝴蝶骨之间,竟有一道诡异的长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长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朱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汉。 像是突然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那个瞬间被拉得很长。 谢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挂着鸦羽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后知后觉,却仍盯着那道恢诡谲怪的红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谢玉折张了张嘴,没再开口,别过头,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递给柳闲。 “我不需要你帮忙。”再转过头来时,柳闲已经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么来的?” “伤。” 谢玉折无言。 柳闲问:“吓到了?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逍遥剑客,身上怎么会没有点伤呢。” 床上的被单已经湿透,谢玉折原想为他换一间房,此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了,他的手臂正流着血,背过身欲走。 “还没让你走,”柳闲又叫住了他,“你也知道你快死了吧。这里离上京很远,车马再快也要奔波十三日,但我带你御剑,仅需一日。” “我要先见一个人,一天之后就陪你回去,天子发难,我让你活着,让谢家活着。” 柳闲身上的衣服穿得着急,衣衫半解,连缠眼的白绸都不那么紧实,懒懒散散地散落在他胸口。被人窥视后的怒意消得很快,他像一支九曲弥雾的溪水,更加看不破。 今夜谢玉折总有些落寞,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总想要我活着?” 柳闲倒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你大可不必视我为良善之辈。我要利用你,所以才帮你。” 谢玉折总是选择性忽视某些字眼,喃喃问:“帮我?” 柳闲认真地看着他,他想避开视线偏过头,柳闲却不许,手指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凑近盯着他的眼睛,呼吸交织,恶兽近在咫尺。 “嗯,我帮你。”大拇指重重按着谢玉折的嘴唇,不许他说出半个“否”字,柳闲慢条斯理道: “你要帝王之命,我取来送你;你想取而代之,我也能抵百万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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