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小孩拿了根绳子把灯吊住,他不知为何走了,所以他在井底等他。 温暖过后很难再次适应严寒的,还好小孩又回来了。这次他拿着一根更粗的绳子,朝他招手,似乎在叫他顺着绳子爬上来。他突然觉得一直习惯了的井水冷刺得不行,他已经忍不了了,于是想要用力向上爬,可是小孩出尔反尔,又把绳子割断了。白炽灯裂开,井口失去光亮,眼前再次一片漆黑,对他来说睁眼和闭眼都一样。 明明瞪太久眼睛时会条件反射地流出生理性盐水,可闭上眼睛的时候也会,狭窄的井让人浑身酸痛,关节变形,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人反着折了起来,皮囊、血肉、骨骼、灵魂,都开始了此生最漫长的潮湿。 有人把他从井里捞出来,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兰亭,你是人间唯一的仙,有千千万万人需要由你救于水火。这场洪涝因你而起,你不愿听天道的指令除掉异端,阻止了气运之子的成仙路,天罚就会降下。杀几个人对你来说很轻松,若是能用你们几个人的痛苦,换来所有人的幸福,何尝不好呢?” 在暴雨中享受浑身的慢而烈的疼,柳闲看到了小孩的尸体,这孩子竟然也死了。他把小孩的衣服片放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人间的洪涝死了好多人,天道在和人开玩笑。 他看着阴霾沉沉的天,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力轰响高空,暴风雨在消失前更加猖狂,却连带着柳闲口中最后一声嘶吼,雨霁云销! 在一刹那的地震山摇后,人间的大雨竟然停了,有多少人在欢呼。 柳闲身上的衣物已被蒸干,脸上的水也已经干了,血管里的血也要被烫没了。骨骼里的潮湿还在,应该是会伴随他一辈子,不过还好,日子久了就会习惯。他虚拍掉了身上的灰,笑着望了望天,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有新的心愿了。 其实,他曾经在一处秘境里,看到过未来“气运之子谢玉折”飞升当日的场景。 柳上仙提剑来战,不敌谢玉折,他穿了他的心,飞升成仙。 彼时的谢玉折的身体已经被一个名为“谢衣”的灵魂侵占,谢衣野心不改,想要变得更强,便疯狂地从四周攫取灵气。 花草树木、人兽妖鬼、甚至是别的世界,四海因此生灵涂炭,而那时候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镜子的幻象,并不相信。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去要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命?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于是什么都发生了,遂了天道的恶趣味。 于是,在谢衣飞升前夜,天下有仙音缭绕,万兽齐歌的美乐吗? 他听到的是兵戈争鸣,人兽哀嚎的苦叫。 天下有万兽齐歌,仙人扶顶的美景吗? 他看到的血肉纵横,横尸遍野的惨像。 或许这就是系统让他穿书,让他杀了谢玉折的原因。气运之子的身体被歹人侵占,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柳上仙”被造出来,做主角成仙的垫脚石。所以,想要阻止人间的惨像,将他自己抹除是做不到的。 而是要—— 废了天道。 他并不傻,也不高尚。什么牺牲自己换别人幸福就会快乐,他才不要。天道让因为系统而拥有了不死之身的他背负重罪,在借他的手、借人间的苦难寻乐,他只想从根源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终止这场闹剧,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先杀了气运之子。 神仙超脱时空,有改天换地之能,所以他在洪水里找到彼时还没有死的鬼太子傀祸,献出了自己身为神仙的一只眼睛,倒转时间,回到谢玉折被污染、飞升成仙之前,准备在他成为修士那年杀死他。 可时间回到谢玉折出生之前,那时候的他已经因为血孽太重,自请入了春山潜心悔改,所以他要找办法出去。 二十七年前,数位寻仙者闯山,依旧无一生还。而在绛尘照例下山超度亡灵的那两个时辰,他突破了锁仙链的封锁,用离魂之术逼出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附在殿内一朵梅花上面,飘下了山。没有剑意傍身,不能缩地成寸,他就沿着雪原向外飘,一路走到头。 神魂撕破是内伤,除了看着半死不活、偶尔会咳出几口血来之外,并没有被半分异常。绛高僧的眼睛里见不得他这种未来的大祸害,又怕他使阴招,所以从来不会近他的身;同时他对集上修界大能之力打造出的锁仙链、镇仙符等法宝万分相信,再加之上仙本来就成天睡觉,所以在看到他总是倒地昏睡、无精打采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成功攥着这片神魂去了祈平镇,在那里见到了小黑。小黑在水底找了一株仙草为他塑肉身,他又附在这个肉身上,去了和雍国。病恹恹的身体没有别的用处,好在他是从未来而来,知道和雍国将要发生的所有事,假装自己是个会问天命的厉害道士,在沈高峯满眼精光的惊喜下,成了天子的入幕之宾。 来到和雍后,他一直和谢府的人十分亲近,两年后谢家小公子出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像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夺他命的仇人了一般。 在对谢玉折动手那天,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失忆了。 因为,名为“国师”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普通人稍微碎了一点灵魂,代价都非常的大;而他不仅让它碎魂离体出窍,还附在一株断了根的仙草生活,能活七天都是奇迹,但他活了十多年。 只有等谢玉折变成修士、气运加身之后杀了他才有效,但谢玉折小时候,一直没人养,总是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模样,所以他很无奈地担起了养父的责任,想要把他养大。 在包括谢玉折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国师行踪不定是因为他神通广大,要上通天下达地的时候,其实他只是歇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洞里,或是歇在国师府紧闭的房间里,让意识和神魂回到春山寺,一面不让绛尘起疑,一面在虽然残破但总比国师这具身体好一些的地方温养自己的神魂,让他不至于即刻消散。 他原本的肉身被剥除了欲念,身为国师的那缕魂却在仙草做成的躯体中,并不受那些的影响。那时候他虽是抱病之体,可好友在侧,膝伴义子,喝的是三两清酒,看的是满城落花,醉酒后不必担心失态,他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将要到来的别离,所以比起日日相处,更多的时间,他都躲在暗处,一边养魂,一边做着窥视者。 所以他曾透过门缝悄悄看谢玉折练剑。 所以在谢玉折出征后,他也曾在营帐外看过他。 所以在谢玉折被敌人围剿的时候,他将他救下。 可悲的是,他明明是来杀他的,可却三番两次救了他,好不容易为人的那些日子,竟然全都和谢家,更和谢玉折有关。 那时把昏迷不醒的谢玉折送回了军营后,他又想回到春山寺养伤,可意识虽然回了笼,回山的路却实在太远,那片神魂却在路上消散了,上面承载的记忆也随之消散了。 而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上,竟然有一片他的灵魂!所以在咒解那天,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可他的咒,怎么会是我下的呢。 我怎么会不想让他死呢。 此时柳二死去,欲念回潮,柳闲怔怔地看着谢玉折,目光明明空洞却又好像包裹着一切,那双总是无情的眼睛欲语还休。他早已干燥的喉咙在下意识地吞咽着,身体紧紧绷起,一声“小玉”卡在喉咙里,他垂眸盯着自己被灼烧着的手心,好半晌没有呼吸。 八年前谢玉折对他立下血誓,发誓永不叛逃,这里滴落了一滴他的血。 拿起国师金印已是数十年前,先前历经他百次轮回,柳闲压抑了千年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把谢玉折惊得不行。他连忙握住师尊的双手,动作笨拙而慌乱,不停道:“弟子错了,我不会再有这些念头,以后也绝对不会问师尊别的事,弟子不会了……” 可柳闲只是抬起通红的眼睛,他放松笑着,极尽温柔: “已经没事了。现在,无论你想不想成仙,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全都没关系了。” “小玉,你还在,真好啊。”
第107章 罪魁祸首 在亲手了结了一直被简单称作“柳二”的灵体之后, 柳闲身体里缺失了千年的一部分正在重新凝聚。分别属于有情的国师和无情的上仙的记忆在他的大脑里融合,他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外人。 但他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满足地笑着。 柳闲一贯爱笑, 他开心时会笑,难过时会笑,就连生气时都会不小心笑出声来, 以前有人暗讽他是个不会看眼色的疯子,并且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情道上仙空落落的心里不会出现任何烦恼。 躺在地上的柳二已经如愿消失了,谢玉折的剑也像未曾出鞘似的,没剩下一丝血迹,黄泉里的血水也因为磅礴的剑气平息了好些,两个人都没说话,鬼域安静得连千里外又死了人的惨叫都听得见。 或许是因为重凝了自己的欲念,或许是因为此时他情绪激动, 总之,柳闲又变回了大人模样,可这副模样诡异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说完“真好啊”三个字后,他好像突然就被人抽了魂,唇角机械地上钩着,瞳孔上翻一动不动,露出大量的眼白, 只是木然地盯着谢玉折,连眼皮都不颤动一下, 明明是重新凝聚了情与欲,成为了大半个正常人, 可他反倒更像个没有魂的绝色人偶了。 而有从生咒在,谢玉折知道柳闲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伤痕, 他只是心绪不佳。 和师尊结上咒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里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酸涩,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发烫,手腕上曾结有同心护身咒的地方也在发烫,就像有人在呼唤它们似的。 师尊,你现在在想什么? 看着柳闲茫然无措的模样,谢玉折脸色苍白,嘴巴张开又合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灵力渡给柳闲,试图安抚他不安的心,动作笨拙而慌乱。 “我在,我一直在。师尊,你不要难过,小玉一直都在。”他对此完全束手无措,柳闲呆滞的笑化作钝刀子在他的心上乱割。 柳闲依旧静得像他世界里的时间被暂停了一般。 “师尊?” 谢玉折搂着他颤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极温柔极紊乱地拍着,口不择言道:“哥哥,小玉错了,我不该什么都不给你说就自作主张招魂,不该和刚才那个人多说话,小玉这就带你出去,弟子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抽我吧,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可柳闲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我,我……柳闲,我错了……”谢玉折彻底慌了神,他宁愿柳闲打骂他,折辱他,也不要他用这样……木然的眼神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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