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锋从磨砺出, 大皇子上战场历练一番,也能更加成熟。”他沉声道。 说着,皇帝的目光便从人群中滑了过去。 在被他看到的那一刻, 就连三皇子的腿, 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谢观止被送到皇寺,雍都暂时没有他的事。 那么下一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殿上鸦雀无声。 殷川大运河的事, 当年就被压了下来。 此时殿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毫不知情。 虽然已有谢观止的事情在先, 可……那毕竟也算是事出有因, 而且谢观止只是被幽禁皇寺而已。 他们眼中的皇帝, 仍是过去那个“贤明之君”。 谁也没有想到, 皇帝会这样突然地做出如此离谱的决定。 贤公公略为生硬地笑了一下, 开口打破了寂静:“陛下果然思虑深远……如此一颗严父之心,大殿下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刚刚为皇帝诊完病退下的文清辞,背对着所有人低头站在最前方。 听到贤公公的话之后,他终于从方才的麻木、空白中回过了神来。 接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文清辞忽然觉得,原著中皇帝早死,对他而言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而原主悲惨甚至可怖的结局,也算有迹可循。 『严父之心?应当是狠辣之心才对吧?害死天下那么多人,多一个谢不逢,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有这样一个父皇,耳闻目染下,谢不逢会养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性格也不奇怪。』 『……除了我以外,谢不逢更应该杀了你才对。』 『病死的结局真是便宜你了。』 文清辞终于压抑不住恶意。 他的声音极冷,甚至没有丝毫的语调起伏。 此时皇帝的心里,只有心愿已了的欣喜,与放下大石头的轻松。 而其余人则全忙着震惊,或兔死狐悲。 大殿上实在太过安静,静到文清辞心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不可置信地朝他看了过去。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顷刻间被迷茫所填满。 ……文清辞他在说什么?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这就是他心中的自己? 甚至,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杀了他? 文清辞的话像一桶冰水,毫无预兆地从谢不逢的身上浇了下来。 刹那间寒气四溢,令少年无所适从。 十七年来,谢不逢第一次恨自己能听到人的心声。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母妃曾形容自己是一块暖不热的石头。 相比起自己,明明文清辞才更像那块石头才对。 想到这儿,谢不逢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宁愿文清辞在心中咒骂自己,也不想知道原来自己在文清辞的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就像这几个月来的事,与日夜相处,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一个人温柔,或许是温柔。 但对每个人都温柔,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漠?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想杀他? 少年呆呆地看着文清辞所在的方向,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般。 大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向来是喜欢多想的性格,文清辞方才的话,如同野火灼向他的心脏。 文清辞方才说的“病死的结局”,就是他此次进宫的真实意图吗? 少年又想起了自己那日与母妃的对话。 ……是啊,文清辞全家因皇帝而死,他都能日日心平气和个地面对这个人,只等时机成熟杀了对方。 他这样的人,可不是冷漠到了极致吗? 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支撑他忍辱负重,进宫不露破绽的完成自己的计划。 谢不逢的手指,缓缓抚向藏在衣中毛皮暖手筒。 温暖又柔软的触感,瞬间让他想到了那只被文清辞养在太医署的兔子…… 自己竟然被他的温柔麻痹,一点点忽略了文清辞究竟有多么危险。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文清辞既可以对那些兔子无比温柔,又可以在下一秒便将它们杀死分尸。 怎么到了后来,却又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生出不该有的期许,并遗忘了他的本性呢? 谢不逢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自己可笑过。 他甚至没有时间和精力,想明白文清辞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又或许文清辞这样做,压根没有多想。 他只是顺着皇帝的话,回答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毕竟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一只“兔子”罢了。 文清辞是不会考虑一只兔子,会不会战死,又会不会难过的。 “长原镇战事紧急,我看大皇子也不要再耽搁了,等到今日正午便与信使一道,骑快马绕道先行前往北地吧。”皇帝缓缓阖上眼,慢吞吞地说道。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也不想要谢不逢在自己的身边多待。 说完,便摆手示意贤公公宣读早已经拟好的圣旨。 老太监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刀子在谢不逢的心上划来划去。 谢不逢难以相处的性格,早已深入人心,念完圣旨之后,贤公公当下紧张了起来。 『……他怎么还不上来接旨?难不成是想为难我?』 想到这里,贤公公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差点昏头违背传统,走下去将圣旨递给谢不逢。 还好没等他动,谢不逢终于有了反应。 少年轻轻蹭了一下自己藏在宽袖中的毛皮,深吸一口气,缓步笑着走上前去。 墨黑、微卷的长发,被一串青玉束在头顶。 清晨的阳光自水面反射过来,透过花窗,照在了谢不逢的浅蜜色的皮肤上。 他的眉眼张扬,满是桀骜。 刹那间竟然让皇帝生出错觉——谢不逢不像是来领圣旨的,反像是来踏平此处的。 他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直到肩背撞倒龙椅上的坚硬雕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谢不逢停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与文清辞并肩站在此处。 少年的余光看到,身边人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臣领旨,谢恩。” 出乎所有人意料,谢不逢的反应格外平静。 甚至比以往还要乖顺。 像是忽然蛰伏入草丛的野兽,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究竟想要做什么。 见大事已经完成,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得皇帝,总算是困了起来。 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回到后殿。 见状,其他人也从这里散去。 偌大的船舱里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殷川大运河的浪声随之清晰地传到了耳边。 手握圣旨的谢不逢,轻蔑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转身向文清辞望去。 文清辞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他甚至生出错觉……自己正一点点地溺入这运河之中。 窒息感将文清辞紧紧包裹。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谢不逢随之跟了上来——就像从前一样。 抱歉…… 文清辞轻轻在心中说。 他想要攥紧手腕上的药玉,以此来获得安慰与平静。 但是再一次触空之后文清辞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将那一串自穿书以来就悬在手腕上的药玉给了谢不逢。 第一批走出船舱的人,已经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外面的一大片甲板上,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 风顺着宽阔的河道吹了过来,撩起了月白色的衣摆。 谢不逢忽然想起来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文清辞的衣摆,似乎也是这样被风吹起。 ……伴着漫天的玉兰花,落在了自己的眼前。 此时此刻,少年心中有无数句话,想要对文清辞说。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像对方想的那样“心狠手辣”,甚至于早就已经放下了他给自己下毒的事。 还想要告诉对方自己的无奈、伤心,甚至于一点点愤恨。 可是百感交集之下,他却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到最后竟然是文清辞先开口的。 太医深吸一口气,回眸说:“殿下,北地寒冷,此行有些突然,不知道您有没有备好衣物?” 说话间文清辞仍面带着微笑,他的语气轻松温柔。 仿佛谢不逢这一趟只是外出郊游,而不是上九死一生的战场。 他不知道这样的“温柔”,更能刺伤人心。 谢不逢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暖手筒,一脸不可置信地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他真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北地的战场吗? 文清辞想要躲避少年的眼神,但又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了谢不逢一眼。 等谢不逢回来的时候,自己也该死遁离开雍都了。 有些放不下心的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借着这个时刻叮嘱:“殿下在战场上一切小心,有空的时候可多与兰妃娘娘写信,还有……小公主,千万不要忘了她。” 她们是你永远的亲人。 谢不逢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就没有其他想要跟我说的话吗?” 文清辞:“……” 一身月白的太医,满目温柔地朝少年笑了一下。 他一边回忆原著之中的剧情,一边对谢不逢说:“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文清辞真真实实是这样想的。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话落入任何一个人的耳中,都会被认为荒谬至极。 在他们看来,谢不逢上战场完全是去送死。 甚至谢不逢自己也不例外。 他将文清辞的话当成了随口的敷衍,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谢不逢甚至不知道如何体面地面对眼前的人。 他的一切反应,全部来自本能。 “好……”少年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哑哑的。 他应该恨文清辞才对。 可是他现在却只能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的眼睛,将对方的模样刻在心里。 太医垂眸笑了一下,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了手中的药箱。 “刀剑无眼,尤其您感受不到痛意……就更应该注意,假如受伤的话,就按照臣从前给您看的医书里的内容处理,”说完将放在里面的各类药品拿了出来,“这些药您全都拿上,假如不够或者有什么需要,就找人传信回雍都。” 明明是他亲手将自己推上战场,可现在他却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不逢的心,缓缓一沉。 ……自己从前的感觉果然没错。 文清辞的心,就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深潭,哪怕靠近都无法窥见里面最真实的模样。 只能被卷入其中,再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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