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听了他的话后,对面的老太监仍油盐不进地笑了一下说:“等陛下状态有所好转,咱家定将此事转达。” 他这态度着实气到了谢观止。 “等陛下好转之后?”谢观止忍不住重复着他的话,向前走了一步。 贤公公不由一惊。 看到少年的动作,站在一旁的侍卫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自己腰边的长剑。 不过二皇子只一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上前。 “本宫能等,可是北狄能等下去吗?”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谢观止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谬不已。 将自己从小宠爱到大的父皇,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陌生。 ……他不但不见自己,甚至还拿国事开起了玩笑。 贤公公也算是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平常见了自己,这老太监的脸上总是写满了慈爱与关切。 可是今天,他却装作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一样,皱了皱眉假装苦恼地说:“殿下,这您就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个阉人,并不懂朝中之事。您说的这些咱家是真的不明白呀……” 贤公公每天都跟在皇帝身后上朝,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 他实在是活得太过明白了。 早已看出皇帝心思,并坚决站在他那一边的贤公公,连表面的工作也不再做。 而通过他的态度,谢观止也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 父皇对自己,生出了戒备之心。 甚至不止如此。 “好。”谢观止狠狠地说。 他再懒得和眼前这个太监纠缠,直接转身快步向着院外走去。 谢观止从小都觉得父皇对自己格外好。 但凡没事的时候,谢钊临都会来宫中陪他玩,而对他犯的那些小错,皇帝也从不追究。 ……甚至皇帝第一次凶谢观止,还是因为上一次三皇子将捕兽夹带进宫的那件事。 正是如此,谢观止一直以为他与父皇之间的关系,与百姓中的普通父子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懒得去想,也不关心自己究竟是如何让皇帝突然如此忌惮的。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看清——自己对父皇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寄托厚望的未来储君,或是一个普通儿子。 而是……像一个宠物。 没事的时候,他可能会来逗逗自己,玩闹、开心。 但归根结底,宠物只是宠物。 一旦哪天惹得他不开心,或是涉及利益,皇帝同样可以立刻翻脸不认人。 谢观止心里不由一寒。 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外祖……宫变那天,他似乎也是被皇帝随随便便抛在了一边,多亏运气好才捡回半条命。 从此之后,一向敬仰皇帝的他,提起这位九五之尊,便讳莫如深起来。 现在看来一切早都有迹可循。 只是自己……被所谓虚伪的“父爱”和“亲情”所蒙蔽,始终看不到罢了。 或许在皇帝眼中,自己与谢不逢,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谢观止咬紧牙关。 和独自在肃州长大,从小就没有感受过这种亲情的谢不逢不一样。 意识到这件事后,谢观止的心,重重一沉。 他沉默着快步走向院外,一刻也不想多停。 同时狠狠地将刚刚落在脚下的树叶碾了一脚,如同泄愤。 皇帝的身体虽然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正在“养病”的他,还是把表面功夫也做了个全套。 例如几乎每一天,他就会将文清辞唤进殿去,装模作样地给自己诊个脉,再煎药调养一番。 好巧不巧的是,谢观止出院门的时候,正是文清辞去后殿把脉的时间。 一身月白、手提药箱的太医,缓步走出侧殿朝谢观止而来。 看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的眼眶,他不由微微一惊。 “二殿下?” 文清辞脚步一顿,放下药箱朝少年行了一个礼。 见状,谢观止只狠狠地向文清辞看了一眼,头都不都点一下地便继续向前而去。 同时默默地攥紧了拳。 好巧不巧,谢观止人生中少见狼狈的时刻,总是会遇到文清辞。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不由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对方那满是悲悯的一眼。 ……现在看来,文清辞的表情倒是没错。 自己的确应该被可怜。 “殿下,稍等。”文清辞忽然转身叫住了谢观止。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他便将一张崭新的白色丝帕递了过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快步走向殿内,一句话都没有再多说。 谢观止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到了手中。 微凉的丝帕上,还带着那人身上的苦香。 谢观止转身就想将它丢掉,可是紧接着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脸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点凉意。 是眼泪。 少年猛地垂眸,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快步走出殿外。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才缓缓抬手,用最快的速度将眼角的泪水蹭去。 下一秒又恢复了往常满是傲气的模样。 ------ 战报是直接从北地经雍都送来的。 送信的人也并非普通驿官,而是一名军人。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二殿下,请问陛下怎么说?” 谢观止刚刚回到书房,送信的军人便快步走了上来,一脸急切地朝他问道。 少年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对方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观止没有多说,他径直走到了书桌旁,提起笔快速写下了增兵的具体安排。 向北狄增兵,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哪怕是头回代理国事的谢观止,也能迅速处理。 军人的视线不由落在了纸张上。 “这……”他顿了一下,犹豫着抬起头问道,“您不问问陛下吗?” 他看到,这封信完全是谢观止以自己的口吻写下的,而非替皇帝代写。 谢观止所写的内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皇子是没有权限调兵的。 “陛下的病还没有好。”少年冷冷地说。 谢观止下笔飞快,没两下就写好了内容,将它装进信封内用蜡封好,交到了那军人的手中。 “就当没看到我写的是什么,直接带过去,到了再开封。” 北狄一事必须要尽快解决,而现在已经耽搁了好几天。 虽然说北狄与中央王朝,已经在千百年的互相试探,与战争、和平的变化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 但有的时候,打破平衡却只需要一件小事。 如果这次侵扰卫朝没能及时作出反应,那么北狄的欲望和野心,很可能会在顷刻间膨胀。 谢观止不能去赌。 那军人犹豫了一下,将信封收了回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 就算直接说明自己知道谢观止越权的事,身有贤名的皇帝,或许也只会小惩。 更何况谢观止让他装作不知情…… 那军人朝谢观止郑重行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时,少年终于咬着牙,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 书房内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守在外面的宫女和太监各个紧张得眼观鼻鼻观心。 可是站在一地狼藉中的谢观止,却咬着牙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自己这十几年,竟活在一场骗局中? 谢观止代管国事,紧急情况下越权增兵一事,或许算是一个灰色行为。 追不追究,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少年懒得去想皇帝重病一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知道,皇帝既然选择不见自己,那么答案就已经很明白了。 ——他在逼着自己越权。 不但打算追究这件事,而且打算追究到底。 …… “回禀陛下,人已经带着二殿下的信走了,”贤公公上前行礼,他笑了一下补充道,“看那样子,二殿下应该是越过您,向北狄增兵了。” 文清辞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划入皇帝的阵营,这两人说话,也丝毫不避讳他。 闻言,“重病”的皇帝缓缓抬眸,笑着说:“那便好。” 他的笑容里满是欣慰和愉悦,与民间传说中那个贤明的君主,没有任何两样。 可是这一刹那,文清辞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正施针的手,都不由一顿。 谢钊临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皇帝很清楚自己的谢观止是什么样的人。 更笃定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少年虽然脾气臭了一点,但从小接受的,都是皇室最正统的教育。 思维方式,与靠算计得来江山的他完全不同。 实际上皇帝早就收到了北地战报,得知了去年草原上的白灾。 按照惯例,他早就应该增兵于几大险关。 可是皇帝非但没有这样做,甚至还将原本的驻军调走了一部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现下皇帝“重病”,由皇子代掌国事。 若是什么事情都不发生还好,一点出了什么意外,背负千古骂名的人……可就是谢观止了。 他压根没有选择。 谢钊临笑了一下,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轻轻说:“文太医,朕的病也该好了。” 文清辞:“……” “是,陛下。”他缓缓将银针,从皇帝的额间取了下来。 文清辞在此刻,彻彻底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并不由背后一寒。 皇帝此举,完全是在借国运做赌! 万一谢观止和他一样,选择自私、自保。 那么整个卫朝,都会因此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 谢钊临是个疯子,更是个赌徒…… 一身月白的太医,忍不住朝后殿角落的那个玉质香炉看去—— 烟雾仍在飞腾。 香炉里面燃的,还是当天他看到的那种赤红色香丸。 前几天文清辞一直在思考,究竟是谁给皇帝下的毒,并忍不住将关注重点,放在了《扶明堂》中写过的,和皇帝不大相和的几个角色身上。 可是现在文清辞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变得更难了。 别说是表面不大相和了,但凡认清皇帝本质上是什么样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铤而走险,试图杀了他。 那名军人走后没多久,行宫内便传出消息,称皇帝的状态有所好转。 像是验证此事一般,正午送往后殿的餐食,也丰富了不少。 不过“痊愈”毕竟需要点过程,皇帝依旧没有露面,而文清辞也暂时未能离开侧殿。 深夜,灯火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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