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的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的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的“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的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的角落,凝视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禹冠林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的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的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的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的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的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医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的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的事,你说……他们的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的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辞真的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恼。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的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的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从菱花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的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的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的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三五日,就要去楮阳泓的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的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的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的“灵药”分给“敬爱的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的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的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似的:“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的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的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的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的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的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的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的没有说谎。 谋反的事情过去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的,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的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的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的。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灵药”。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的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的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的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的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的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的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的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的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的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的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的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的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的一驾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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