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熟悉的苦香在鼻尖散开。 巨大的喜悦在刹那之间冲散了谢不逢心底的钝痛。 ……文清辞没有走。 至少今日他没有走。 * 谢不逢所服药物剂量不小,哪怕文清辞想, 身为一名“半路出家”的药人, 他的血也完全不够为谢不逢解毒。 能从哪个方面看,这位年轻的帝王, 的确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毕竟体内还有毒未解,谢不逢的状态并不好, 时常疲惫。 得到答案之后, 他便被回归太医身份的文清辞勒令休息。 这个时候他倒听起了话来。 结束这一切, 文清辞终于穿过太医署熟悉的宫道, 独自一人向那间小院而去。 虽然知道了谢不逢服的是什么丹丸, 但是要想尽快解毒,必须先弄清楚丹药的配比。 哪怕是文清辞,也不可能一直向它们的成分牢背于心。 不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当初带到雍都来的医书中似乎有所记录。 那些书应当还放在过去的住处…… 文清辞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听上去尤其孤独。 但脚下的阵阵回音,却终于使得他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文清辞缓缓停下脚步,站在了熟悉的院门前,并仰头向院内高大的玉兰看去。 成为翰林之后,文清辞在皇宫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但是对他而言,太医署的这间小院,才是自己那几年的“家”。 停顿片刻,做好心理准备的他终于小心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这里还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夏末太阳依旧毒辣,空气也有些干燥。 院角的竹篮上,满是正在晾晒的药材,甚至于……似乎不久之前,才被人翻动过一次。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向耳房走去。 泥炉与当年他用来熬玉兰花粥的紫砂锅,还好好地放在这里,甚至于一边的瓷瓶中,还存着当年的玉兰花瓣。 文清辞忍不住伸出手去从炉上拂过,指腹之上,竟连半点灰尘都未沾。 此情此景,不由令他在这一刻生出错觉——泥炉上的余温,还未散尽。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点做正事! 意识到自己走神,文清辞连忙将思绪拉了回来。 他快步退出耳房,向卧房而去。 伴随着一阵轻轻的摩擦声,木门被文清辞缓缓地推了开来。 与院内的一切一样,这里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床单上的被褥整齐叠好,桌柜、椅凳通通一尘不染。 就像主人只是稍稍离开了一会,不过多时便会回来一般。 文清辞站在屋内,不由恍惚了一下。 这些都是谢不逢亲手整理的吗? 怎么可能,他已是一国之君,怎么会闲着没事,天天来这里收拾房间? ——几乎是在这念头冒出的同一时间,就被文清辞自己否掉。 他的视线掠过小屋,最终落在了桌角的书案上。 文清辞终于想起正事,快步走到书案前翻找了起来。 那几味毒,并没有现成的解药,只有解毒之方。 假如谢不逢只吃了一味的话,毒或许好解。 可是这么多混在一起,就必须要考虑相克和禁忌,仔细斟酌才可以。 烛火映亮了不大的卧房,将文清辞的五官照得格外柔和。 他只要一看医书,便会入迷。 寻找到记载那几味丹药的医书后,文清辞便在纸张上写写画画,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等他意识过来,已是月挂中天之时。 文清辞缓缓搁笔,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 时间已晚,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正在此时,夏末微凉的夜风忽然顺着窗吹了进来,轻轻抚过文清辞没有帷帽遮挡的面颊,吹得墨发于背后轻舞。 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向窗外落去。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没想到竟看见——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提着盏灯笼,穿过宫道缓缓踏入了院中。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相对。 “……陛下?”文清辞不由一惊,接着立刻向目光移了开来。 等等,谢不逢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间院子并不大,谢不逢身高腿长,不过几步就穿过小院走到了门边。 不给文清辞任何思考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将灯笼吹灭,轻轻地悬在了屋外。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想起,在涟和县的时候,那名年轻太医曾对自己说——谢不逢至今仍住在自己的旧宅中。 所以说……他到这里,自然是来睡觉的了! 他的确曾和谢不逢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室友。 但那哪能和今日相比? 彼时谢不逢还是个少年,而如今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且还同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注意力在书本上移开后,谢不逢不久前于他耳边轻喃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了文清辞的心底。 如一颗石子,坠入了寒潭。 寂静的夜晚和沉默一道,放大了房间里的暧昧。 明明在这里住了几年。 直到现在文清辞才意识到,原来这间卧房,是那么的狭小。 文清辞不由向后退了半步,他强忍着,装作不知道地提醒道:“陛下今晚不回宫休息吗?” 他内心活动极其精彩,可是表面只能强装淡定。 和文清辞不同的是,谢不逢的语气平静至极,像是真的在单纯回答文清辞的疑惑似的:“此地便是我这一年来日常起居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未搬入宜光殿,玉光宫则久未有人居住,还是一片破败。” 谢不逢的声音低沉,略微沙哑。 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宜光殿是历代皇帝的寝殿。 废帝谢钊临生前就曾住在那里,当日的宫变也是在宜光殿外爆发的,怎么说都有一些晦气。 谢不逢不想去那里,也情有可原。 而玉光宫则本就年久失修,给皇子住就已经很过分,更别说让皇帝去了…… 文清辞有些许沉重地点了点头。 自己怎么不知道,皇帝陛下居然有这么多的“惨”? 太殊宫内人人皆知,谢不逢将从前的太医署,化作了居所。 一时半会间,文清辞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将皇帝从这里“请”出去。 至于自己。 作为一个“死人”,更不能大半夜地在太殊宫里乱晃,寻找住处。 见谢不逢在这里理不直气也壮,揣着明白装糊涂。 文清辞索性也当装作无事发生,直接破罐子破摔。 不就是当室友吗? 有什么好怕的。 “好,”文清辞强忍着朝谢不逢微笑道,“陛下请自便。” 语毕,便立刻闪身回到了屏风背后。 因此他没有看到,在自己话音落下的同时,谢不逢的唇边,竟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浅浅的笑意。 白日里马车一点也不快。 但到底在路上折腾了几天,文清辞心里虽忐忑,但还是没用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梦乡。 而刚刚好好休息过的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夏夜木窗微启,有凉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 将房间里的淡淡苦香,吹得极清极淡。 文清辞睡觉向来安静,半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哪怕舟车劳顿,熟睡之后他仍是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难以察觉。 此时苦香被微风吹淡。 夏夜无蝉,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如之前那数百个日夜一般。 谢不逢的心中,忽然不安了起来…… 文清辞真的在自己身边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脏便重重跳动,仿佛要在下一刻冲破胸膛。 明明白天才见过文清辞,甚至将他拥在了怀里。 可是这一刻,谢不逢竟然不由自主地怀疑——白天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文清辞并没有回到雍都。 抑或者在自己说出那番话后,就离开了这里。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瞳,看上去格外冰冷。 谢不逢放缓动作、屏住呼吸,起身向着屏风而去。 ……月光穿过窗,顺着床幔的缝落在了文清辞的脸上。 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到几近透明。 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后,谢不逢的心,方才一点点落了回来…… ------ 此时,太医署早已搬至别处。 近一年来,谢不逢一直在这里处理公务。 故而前后几殿中,早已没了草药,煎药的东西,也被一并搬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文清辞便定下了第一副药方,并在第一时间遣人将它送到了现在的太医署内。 两个时辰过后,有太医将煎好的草药送到了此处。 好巧不巧的是,送药来的竟然是文清辞的熟人。 当初便是他在涟和,为自己讲述了谢不逢和那位“故人”的往事。 见到是文清辞,他瞬间瞪圆了眼睛。 年轻太医将汤药从木盒中取出,放在了桌上,接着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外面的侍从,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怎么进宫了?” 刚才看到那副药方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怀疑。 同样的重剂、险方,怎么看怎么像那位松修府同僚的手笔。 而现在,见到来人熟悉的身影与帷帽,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了无数个精彩的念头。 但最后,却只能先拐着弯问:“你……你知道巡官大人的身份了吧?” 草药煎煮复杂,说话间文清辞正端起药碗,观察汤色,以确定煎煮的效果。 闻言,他的动作不由一顿:“知道。” 文清辞只能这样回答。 接着立刻转移话题:“今日汤药还有几分未煎煮到位,明日可以多煎一盏茶时间。麻烦您了。” “好好,我记下来了!” 没想到说完这番话后,对方竟还不急着离开。 那年轻太医轻声问:“那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日说的‘亡妻’是谁了吧?” 谢不逢和“太医文清辞”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卫朝的大街小巷。 自己若是说不知道,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 没有办法,文清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若我记得没有错,你说的那位,似乎是个男人?” 他默默地想要纠正对方“亡妻”这个词。 但那位年轻太医显然会错了意。 “对对,”他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两人都会医术,身形差不多,气质好像也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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