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和权力平起平坐,天地可鉴,路人甲哪能有那般野心。”我安然道,“不过机会难得,就像殿下说的那样,小小山贼竟也能同殿下这样的贵人相对谈话,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呢?这样理解起来,我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那时当你年幼轻狂,不与你计较,现在看来,你真是愚不可及。” “又来了,又说我无可救药,又说我愚不可及,殿下,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您就急着想把我推开呢,波谲云诡的眼下,自己的船上多站几个人不好么?” 姬宣看着我,嘴唇微抿,他喉头滚了滚,却再次别过脸,沉声道:“我不需要你,你也不能给我任何帮助。” 我失望道:“这您就不如湘殿下了,湘殿下可不会在乎这点门第身份差别,任人唯贤,我今日去见她时说话也痛快,屏退闲人,我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开说清——” “你跟她说了什么?” “哈,您好奇是吧,想知道是吧,问湘殿下去呀,反正我是谁都可以碾死的破落户,无论说什么话都不该入殿下金贵的耳吧?” 姬宣一手死死按住桌角,他脸上浮出怒色,喝道:“闻人钟!” “在呢。” 我无辜地眨眨眼,姬宣再不复平静,咬牙切齿的,表情都扭曲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目前的怒气值大概……啊,大概是会把我吊起来拿沾辣椒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顿的程度。 见好就收,老虎屁股摸两下过过瘾就罢了,我咳了咳,端正态度,诚恳道:“我在呢,殿下,您看,我这不是马上就来您这儿了吗,不管我同湘殿下做了什么交易,我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您呀,只要您别把我往外推,殿下,您信不信,我拿命回报您。” “……什么交易。” “啊,这个,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笑嘻嘻道,“湘殿下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志向自然是很好的,但且不提面前还横着一位正经储君,就是在那之后,又该如何使得百官认同,民心归依?毕竟这个时……毕竟我大夏国,对女子还是苛刻了些。” 姬宣未发一言,我慢悠悠接着道:“民心所归,大事可成,所以我允诺湘殿下,若她真有朝一日真能凤临九天,那黎民苍生是非成见这一关,我替她过。” 他那静黑的瞳孔陡然放大,怔怔望我,竟是没能立刻说出哪怕一个字,但很快姬宣又镇定下来,肩背放松,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嗤笑:“我就不该坐在这里听你天马行空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离开,我及时开口道:“殿下忘了,我与太史大人李严交好,若他愿意出面,做出于湘殿下有利的卜卦预言,想必众人不服的声音也会少一些吧。” 顿了顿,我挠挠侧脸,道:“更何况,我还有杀手锏呢。” 姬宣面无表情,但眼里分明写满敢玩花招就要我好看的意味,我不吃这一套,吐了吐舌头,铁心要当无赖:“但我不告诉你!” “……”他叹息一声,手撑住了额角,相对无言半晌,姬宣才轻声道,“是我的错,当初向父皇请旨去戍守边疆,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姬玉不会容我们兄妹活至今日,可湘儿,湘儿那时才多大,那么小小的女孩子,失去了母妃,我就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宫……我还记得我走的那日,她就站在殿门外,穿的还是母妃在世时替她做的一条粉色的裙子,穿在身上都有些短了,头上戴的也是我送她的簪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即使母妃位份只是昭仪,可湘儿毕竟是公主,历朝历代,哪个公主会着装如此寒酸。” “她就站在那里,等我驱马到她面前了,她就伸手来抓我的缰绳,那时所有人都等着我,大庭广众,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和她说话了,更何况在那之前,湘儿也没对我要离开的事说一个不字,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为我整理行李——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忙着要在宫里找可信的人来照料她,竟是到了要分别的当天,时隔多日,我才又和她见上面。” “她抓着我的马缰,仰起脸来看我,我以为她终于要朝我哭泣,要挽留我不许我走,小女孩谁不是这样柔弱呢,但她却望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兄长,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我没有插话,姬宣忘了呼吸一般,猛地抽了口气,手指收紧,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说恐怕不能,她就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叮嘱了我几句,要我照顾好身体,便放开缰绳,笑着向我道别……穿那么不合身的裙子,太子母族的嫡女都比她更像个公主,可我那时就觉得,如果这世上有谁当得起尊贵二字,那就应属我的妹妹。” “但我还是做错了。” 姬宣深深低下头,嗓音沙哑带血,藏满刻骨的悔意,他道:“我不应该离开她的。” “你这是在后悔,任由姬湘躲在幕后,残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吗?”我淡声道。 姬宣的话语就此断裂了。 烛火明灭,将他的影子投在不远处的墙壁上,背脊起伏,线条深深浅浅,那就像是某种蛰伏在黑暗里,不可知的怪物。 半晌,姬宣抬起头。 我与他对视片刻,蓦然笑开:“殿下,不要杀我啊。” 不顾满室如刀似剑的杀意,我施施然起身,绕过桌子,紧挨着姬宣再次跪坐下,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膝头,见他没反应,便弯下腰,一手绕到背后把头发划开,向姬宣露出毫无防备的后颈。 “看,你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当然的。”我低着头,看着他同样放在膝上,每个指节都显得僵硬青白的手,轻轻道,“但请不要杀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挺怕疼的。” 话音刚落,姬宣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用力往他身前拉去,我身形不稳,根本无法反抗,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姬宣的怀中,他掌心覆上来,紧紧压住我意欲撑起的脊背,逼得我只能趴伏在他心口。我能感到姬宣俯下脸,在我耳边,用一种恨到极致难以压抑的语气道:“你同我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要我弄死你吗?” 滚烫的气流灌入耳道,我半边身子都麻了,忍着战栗笑道:“哪里话,我这个人还是很积极向上阳光明媚的,平白无故怎么会找死……” “是吗。”我第一次觉得姬宣的语调是如此阴沉,充满了凶暴的戾气,“但你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何人何事,似乎都不能让你为之侧目停留——你看起来,随时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隔着衣衫,他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椎骨上游移,一颗颗碾过去,像是为情所困,克制不住地深切抚摸,又像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打断我的骨头,我再也掩饰不住,就在他怀抱里发了个胆寒的激灵,方强自镇定下来,道:“胡说,我这样德智体美劳样样在行的五好青年怎么就让殿下产生这种错觉了,错觉,都是错觉,好了,放手吧这个姿势别扭得很……” “闻人钟。” 尽管他并未提声,却因紧贴着我的耳垂开口,导致我如闻惊雷:“劳心费神寝食难安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山贼吗?” “是,是啊,你忘啦,我可是正大光明把你抢回寨子里,咱们成亲拜堂入洞房——” “闻人钟。” 桎梏微松,我得到机会仰起头,极近的距离,肌肤贴合,吐息相依,姬宣也正注视着我。 烛光跃动,那些金色的颗粒好似在他翩长的眼睫上起舞。 我一时失神,再顾不得挣脱,姬宣慢慢抬起手,捧着我的侧脸,大拇指在我眼睑下抚摸,指腹粗糙,几乎带来疼痛,我睁大了眼睛,目眩神迷里,看见墙上那个怪物的影子,它现在看起来不像怪物了,紧拥的四肢与贴近的心跳,发丝相缠,怪物就成了世间爱侣无可置疑的证明。 也确实如此,当初黑风岭里不少人都喝了我与姬宣的喜酒呢。 可当姬宣要杀我,这一杯喜酒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半晌,只听姬宣道:“你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93章 这一瞬间,我思绪万千。 错开他的视线,我定了定神,方笑道:“奇怪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殿下不清楚吗?” “我不知道,我该清楚吗?”姬宣低声道,“我对你一无所知,闻人钟,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有些惊讶。 他有些词穷,仿佛不知该从何对我说起,我们便维持这个姿势陷入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若无其事先开了口:“但是殿下,我同样对您一无所知,彼此彼此罢了。” 姬宣没有说话,像是被我这话给哽住了,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的心中忽涌上一股鲁莽的冲动。 ——对我的试探可以结束了吗。 ——现在还把我视为前来向你复仇索命的修罗吗。 ……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将当年的事坦白于我? 一句一句都是禁忌,都是以下犯上,我轻轻吸了口气,便微笑起来,亲昵地拍拍姬宣漂亮的脸蛋,怀着某种奇异的怜爱心情,我说:“殿下,没关系,至亲至疏夫妻,咱们这般算不得奇怪,况且在我看来,坐在殿下这个位置上,能对我关照至此已是不易,我已经十分领情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喉头上下生涩一滚,姬宣哑声道:“你觉得我很关照你?” “是啊,殿下实在是很好的人,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哈。”姬宣笑出声,这句说得上讨好的话反而彻底激怒了他,他眉目微微扭曲,难得一见的笑容里更是布满阴霾,姬宣越发用力地掐着我,寒声道,“不要自以为是,你我之间什么关系都谈不上,区区卑贱贼寇,不要在我身上寄托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没有期待。” 他的话语顿时停下,摇晃的烛火好歹没熄灭,我凝视着他发愣的眼睛,温和地道:“没有期待的,所以我说了,请您不要杀我,这句话真的只是一个请求……非常卑微的请求,还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将山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顶撞放在心上。” 我很沮丧。 我并不想把这种话一遍遍重复。 可我只能重复到姬宣满意为止。 “我的性命始终握在您的手中,何时拿去都由您做主,但请您暂且缓一缓,给我一个帮助您的机会,我会向殿下证明,我永远不是您的敌人。” 我用力按着自己的左胸,恳切道:“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吧,殿下,我今夜正是为此而来,只要您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也会去跨,什么事我都会为您去做,我只希望,只希望——” “希望什么。” 我手劲儿竟变得这样大,心口堵得慌,喘不过气,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席卷全身,我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希望殿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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