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之依言抬头,努力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看了只和自己隔了一张书案坐在油灯旁边的宁风眠,一片昏暗之中就连宁风眠的轮廓越发模糊不清,然后皱着眉看着宁风眠所在之处吐槽道: “哎,宁将军终于懒得装读书人吗?晚上连灯油都不添了?” 宁风眠伸出手在沈槐之面前晃了晃,抿紧嘴唇紧紧盯着沈槐之的反应。 “哎?彻底没灯油了?怎么黑了?”沈槐之愤而搁笔。 宁风眠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前几日小狐狸刚刚恢复一点点,宁将军铁血手腕逼人养生一到天暗就勒令小狐狸去床上躺平歇着。今日瞧着小狐狸气色还不错,脸颊都开始透着些血色了,这才准他饭后在书案前坐着读读书写写字,谁曾想,这一坐反倒是坐出大问题来了。 “染上梅花疫的病人不好照料,即便是治好了,也或多或少有些后遗之症,但又多有不同难以概括,均是根据病人自身基础而定,一般是病人身体哪里本身薄弱哪里受到的影响就会更大。”宁风眠想起甄大夫那日的叮嘱。 宁风眠在明亮的灯光下,望着还因为油灯没油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而一脸不满的沈槐之,停顿了许久,然后才滑到沈槐之的旁边,紧紧牵住他的手,沉声道: “槐之,你听我说,油灯是亮的。” 说着,宁风眠牵起沈槐之的手小心地靠近油灯: “你感受到了吗,这是油灯发出的热,有些烫手是不是,对不起。” 沈槐之脸上的表情,从生气没有灯,到感受到油灯灼热的怔愣,再到不敢相信,最后汇集成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宁风眠静静地看着眼前双目毫无焦点消瘦得几乎都快成纸片的沈槐之,而沈槐之也只是低垂着眼睛安静地坐在书案前。 良久,沈槐之终于动了一下手指头,可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瞬间让宁将军的警戒状态升到顶级——他实在非常害怕小狐狸情绪激动起来伤到他自己。 “睡觉吧。”沈槐之平静说道。 “嗯。”宁风眠始终没有放开沈槐之的手。 四周依然很安静,沈槐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绝对的黑暗,没有一缕光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他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飞机失事的那一瞬间没有死掉而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波云诡谲的朝代。 而即便知道自己在几年后会因为宁风眠叛国而受到牵连被处死,他也在努力自救,而如今自己却瞎了,瞎了?这是对自己试图去改变历史的惩罚吗?所以,是不是应该放弃,默默等着刀架到脖子那一刻的到来?如果真是这样,又何必安排自己穿越一场。 沈槐之自忖自己不是个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为何要莫名承受这一切?而宁风眠将军,就该眼睁睁看着他走向覆灭吗? 沈槐之没有答案,他感到万分无力和疲倦,心中思绪纠结最终只换得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听上去比正常呼吸声大不了一点的叹息却被宁风眠精准地捕捉到了,如羽毛一般轻轻落在将军的心脏上,然后将将军的心脏直接压塌了一大块。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睁眼过了一整夜,直到沈槐之看到清晨投射在窗棂上的第一缕曦光时,二人才松了口气。沈槐之现在知道自己只是了而已,有可能是因为前段时间的大病以及祝朝的医疗技术低下,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喝的不明汤药的副作用。 而这件事情所引发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独断专制的宁将军将沈槐之自由活动的时间段明确地提前到了“太阳落山之前”且不接受任何反驳。 就,生气也没有办法。 正月初十的时候,宁风眠收到妹妹从行江城寄来的信件,信中提及行江城年前就开始流行梅花疫,但是由于江南曾经流行过,于是家家户户都有所防备,她在姨母家与姐妹们不曾出门,因此身体安康,让兄长嫂子无需担忧。 但信中无意提及的另外一事却引起宁风眠的极大注意—— “大哥,我听外面的人说,这次流行的梅花疫不同姨母口中所说的曾经在江南流行过的梅花疫,现在已经有汤药来治这病了,所以大哥不必担忧我。我听说那汤药与普通汤药大不相同,是装在琉璃瓶中的清水,服用后不仅可以忘忧止疼症状全无,还能让人心情畅快,我一直想试试这神奇的药水,只可惜被禁足家中无缘获取,实在遗憾。” 令人忘忧止疼心情畅快的清水?还可症状全无? — 喝了这快乐忘忧水之后的下场,指路第三十章 。
第41章 元宵 宁风眠望着信纸上妹妹娟秀的字迹,手却开始慢慢转起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宁将军常年身居北疆,对边疆贸易如指掌。事实上边界小城光禄的繁荣程度并不逊于宣城,光禄城是祝国和羯人协商好的居中休战之城,双方均不得在此城中挑起战事,也就成为祝国人民和羯人贸易往来的不二之选,除了羯人部落和祝国之外,其他部落也被吸引来光禄交易买卖商品,久而久之,在光禄城里看到的稀奇古怪玩意反而比在宣城看到的要多的多。 而光禄城中就曾经流行过一种水,羯人唤其为“巴雅”,在羯语中是快乐的意思,喝后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心情愉快,有伤痛的人喝后也可以暂时止疼。巴雅一时间在光禄城一带十分流行。后来,宁风眠发现这水服用超过三瓶以上就会成瘾,继而变得根本离不开它,那段时间光禄城中不少百姓皮肤溃烂身形消瘦,甚至有人一次性喝多了后会直接在大笑中猝死,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死状恐怖。 宁风眠担心百姓身心会受到这种奇异饮品的钳制,于是要求当地官员在光禄城内严禁买卖巴雅水,不过由于光禄城内居民民族复杂确实难以做到全部禁止,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严禁将巴雅带入祝国境内,军中更是禁止饮用,喝一次罚十军棍。这才让巴雅慢慢淡出大家,至少是祝国百姓的视野。 如今在江南用来治疗梅花疫的汤药为何与巴雅水的功效如此相近,如果不是巴雅而确实有如此有用的汤药,是否能够治好沈槐之的夜盲症? 宁风眠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不是残废的秘密怕是快瞒不住了。 正月夜,瞿志恒陪夫人和小女儿去河边赏灯,虽然春寒料峭,但依然阻挡不了百姓们赏灯游船的兴致,河边树梢上挂满各式各样造型的灯笼,罩着不同颜色的灯笼纸,在晴夜中一片五彩缤纷的灯光闪烁,仿佛浩瀚繁星落入凡间,一派热闹浮华,河中浮着无数莲花水灯兀自在水上轻轻飘荡,好似无数精灵浮游于水中。 街市上接踵摩肩,各种摊贩吆喝声络绎不绝,整个街市热闹非凡,小女儿十分高兴,拉着瞿志恒的手就往前冲,边冲边喊着: “爹爹,爹爹!米糕!我要吃桂花米糕!” 远处的米糕摊刚刚出锅一锅新米糕,盖子一揭开,浓白的雾气中满溢着甜蜜的蜜糖米糕的香气,小女儿指着小兔子造型的白胖米糕嚷嚷着馋,瞿志恒乐呵呵地掏银子的时候,忽然眼前有黑影一闪而过。 谁?瞿志恒心中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陪着夫人女儿沿着河逛完了整个街市,最后拎着小女儿指名要的小老虎灯笼还有大包小包的糖果蜜饯和夫人的胭脂水粉一家人笑意吟吟地回到家。 夫人带着玩累了的女儿去沐浴更衣,瞿志恒一脸幸福地笑着看着夫人抱着女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然后叹息了一声,收起满脸笑意阴沉着脸地推开书房的门。 不出所料,书房中已经有人等着了。 “瞿大人好幸福,令千金今年还不满五岁吧?白胖可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有话直说罢。” “丞相在剪晴阁等大人,现在。”说完,黑衣人不再多话,干净利落地飞身离开,身手好到在喧嚣热闹的御史大夫府邸之中来去均如入无人之境,是在震慑,瞿志恒明白。 左丞相府依然寒冷空旷,有时候瞿志恒实在不能明白崔绍的想法,他要那么大的权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甚至都没有家室!自己为官是为了瞿家荣耀,是一份为夫为父为兄长的责任,那么崔相做出的如此艰险的选择则确实令人费解。 他守着这么一个清冷空旷的空宅子,处心积虑地去筹谋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瞿大人按原计划照做便是。”崔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来他现在的情绪。 “宁将军他……”瞿志恒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道, “向来严守军纪,对属下亲如兄弟……” “瞿大人,”崔绍不紧不慢地打断瞿志恒的话道, “将军待兵士如同兄弟?就这一句话已经够参宁风眠好几本子了,瞿大人身为御史大夫为何毫无作为?” 崔绍说的其实没错,祝文帝疑心病如此之重,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而子嗣稀薄幼弱,最忌讳的就是将军手中的军权,更何况这将军在军中还威望甚高。 “亲如兄弟”,这四个字一旦说出口,宁将军怕是活不过明年了。 “此事只是道听途说,无凭无证不可参奏,是下官的错。”瞿志恒欠身道。 崔绍沉默地看着瞿志恒,对他的回答不置一词,许久才指了指书桌道: “那就请瞿大人看看这些有凭有据可供参奏的材料。” 瞿志恒的目光顺着丞相的手落在那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上,书桌的正中间是一大摞书本,参差不齐笔迹不一新旧不同,放在一起略微显得有些凌乱。瞿志恒心中一凛,崔丞相办事果然滴水不漏,这一堆乱糟糟破破烂烂的书记放在一起,谁也不会去质疑它们的真实性,这些乱七八糟甚至充满勾划涂画的字迹,完完全全就是武人书记的风范。 是军饷粮草冬衣的拨付和运转单据。 “不用担心,这些都是真的,”崔绍没有多言,只是低着头在瞿志恒面前慢慢踱着步子, “瞿大人,令夫人美貌贤淑,令千金乖巧伶俐,令弟虽不喜读书但好在没有劣迹足够在朝中谋个文官安享福荫一辈子。不过……” 崔绍适时停顿下来,如鹰隼般的眼睛在眼前这位官至御史大夫要位的青年人身上扫了一圈。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瞿志恒身上散发出来的和秦松相同的气息简直有如实质,不舍,害怕,纠结,渴望……如此明显。 有软肋和弱点就会被人拿捏,他们活这一世也不明白这个道理,还以为自己守护的那一点点情爱就是整个世界,殊不知亲情友情爱情往往是无根浮萍,稍微一吹就消散不见,如此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却让世人趋之若鹜,崔绍眼中一片乌沉,可见愚蠢。 “不过这种幸福既可如磐石般坚固,也可以是镜花水月,”崔绍眼底如同一池深潭,根本无法探究其深浅, “看瞿大人选了。” 崔丞相府中惯常的空旷寒冷,寒风穿堂而过,把瞿志恒背后沁出的薄汗吹凉,粘在里衣里如同背负着一层为他量身打造的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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