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仙侍打了盹,天近后半夜,凌翌听谢危楼问他的话,仿佛驱散很多了困意,哪怕两条腿疼得没了知觉。他轻轻挪动了两下,唇齿开合,许久,只蹦出几个笨拙的音节:“谢危楼,这半年,你过得好不好?” 谢危楼的身形顿了顿,转过头,雨水从他面颊上滑落,半张脸映着天上的墨色,眼底沉默如海,他说:“不怎么好。” 凌翌心底像被锤了一下,其实他希望听见谢危楼说好。可听到谢危楼说不好,他更害怕谢危楼明明过得不好,却依旧和他说自己过得很好。能如实说出一些事,证明谢危楼没在强撑,也算……渡过了一些极其难熬的阶段。 谢危楼又问他:“你呢。” 凌翌吞下那一口气,他知道现在不太适合说自己的事,依旧忍住不住问道:“还提这事。谢危楼,从我家离开后,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找我?” 谢危楼的身形僵硬了一下,片刻,他道:“我没想过不找你。” 凌翌旋即轻声问他:“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在传音镜上留言,我……”一直在等你。 谢危楼似乎一直在等凌翌说后半句话,等了半晌,没等来凌翌的下文。 沉默间,两个人的呼吸声变得很明显。 凌翌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谢危楼这话,别过头,不再去期待回应。 “我去墨泽以后,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沉默后,谢危楼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凌翌呆了下,等他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沉沉地让他觉得不舒服。 凌翌旋即想到了扶生,便问:“那你的剑呢?” 谢危楼回答得很冷静:“那算是我父亲的遗物,他们留给我了。” 最早那面传音镜收走时,他想给凌翌留一句话,可白玉京的人当着他的面碎了那面镜子。墨泽这地方很快成了牢笼,谢危楼想过要去找凌翌。墨泽的事情太多,不能传音,没有信件,所有人关在一起,那里开始充斥着比死更沉默的沉寂。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 还有很多人被拉出去流放。 谢危楼亲眼见到谢宛清求人不要把年幼的谢家人带走,自请求去守塔。 那场面是比生死更加糟糕的事情。 只要回想一次,就像在脑海里划上一刀,越想,越疼痛,反反复复地把他缠进去。 谢危楼学会了不想,也学会了沉默。 “我也想过怎么找你。”谢危楼回答道。 “对不住。”凌翌开口阻塞了两下,像说了句迟来的道歉,“对不起,谢危楼,我不该刚见你的时候说那句话,我不管是不是无心。我知道道歉的分量很薄,事后弥补来的东西狗屁都不是,你说得对,我他妈就是……。” 谢危楼打断了凌翌:“我不怪你不知道这件事。” 他又觉得两个人这样对话未免太过沉重,调整了呼吸,说道:“你等了多久?” 他等谢危楼的消息有多久? 半年?也许更久? 凌翌都快数不清那些等谢危楼的日子,他放在怀里的那本札记都被雨水淋湿了,他在上面写了些逗谢危楼开心的内容,淋了雨以后,可能什么都看不清了。 凌翌从怀里取出那本半湿的书,递了过去:“我把学府的事都给你记下了。” 谢危楼低头,顺势看去。 那本札记彻底淋湿了,扉页上写了谢危楼三个大字,旁边还画了那个奇奇怪怪的鬼脸。这样的内容和笔画让谢危楼很熟悉,他曾经在凌翌给他叠的纸片上见过,书册入目,就像陡然拉近了从前的记忆,短暂地扫去了阴霾。 札记上的字的确看不清了,谢危楼抬手翻了两下,他却从模糊的字迹中辨别出那半年的过往,凌翌这个人做事情没什么定性,居然能做到每天都给他记。 书页沾了雨水,翻起来不小心会把纸张弄碎。 谢危楼翻得很认真,他的视线落在第三个月的一句话上。 札记上写着:“没想到吧,谢危楼,我骗你的,这半个月我忘记写了。上面十五条都是我编出来的,你多包涵。” 谢危楼都不知道多久没松快过了,心底陡然一轻松,他竟顿了一下。 凌翌莫名心虚了一会儿,朝谢危楼伸出手:“你、看完了?” 谢危楼点点头,却收了那本书,放在乾坤袖里:“反正是我的了,回去再慢慢看。” 凌翌也不知道谢危楼怎么做到不把纸弄碎的,他只听到谢危楼收东西的声音,难得的安静让他的心沉了下去,沉静之后,他又觉得略微有些慌乱,好像谢危楼看透了他的某种心绪。 谢危楼不还他了? 凌翌默默收回了手,垂在身侧。 可是谢危楼为什么要收走?凌翌心虚得厉害,他回想了下自己是不是没给谢危楼写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等他想过那近两百条内容,确定没什么不能给谢危楼看的,才觉得心安了些许。 闹了这么一通,凌翌觉得气氛好像没刚才那么低压了。 凌翌又想,仙主装聋作哑,半天不肯来,反正跪着已经很难受了,他何必在心底给自己添罪受。 可能因为开口说过了话,凌翌和谢危楼一起跪着也觉得尚且能忍受,他提着一口气,忍着疼,从晚上等到了白天,他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等身后仙门百家如同上朝一样地入白玉京,便听到门口的宦官唱了两声。 “请谢氏入内,觐见——” 身后人潮涌动,忽然又有视线聚集在身上。 白玉京的屋檐上还淌着流水,凌翌恍然抬头,看了谢危楼一眼。 谢危楼也意识到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眼下白玉京的仙家都来了,偌大一个厅堂,仙主竟要谢危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陈情。 白玉京殿上的的话特别难讲,何况是在这种时候。 这无疑给谢危楼设置了一道极高的门槛。 可它再不公平也是个机会。 凌翌再忿忿,仍然低声对谢危楼说道:“谢危楼,你这个人从来都不肯看轻自己,道理你讲不过么?” 谢危楼回头望着他。 凌翌想到谢危楼这个人口才定然没自己好,又怕谢危楼没什么底气,朗声道:“你就上去说。” “说赢了告诉我。我在学府等你。” 谢危楼的眸子很沉,他当然不害怕,他看凌翌只是想扶他一下,才伸出手,可凌翌却推了他一把,对他道:“别去迟了。” 啪地一下,手背上被打了一下。 背上陡然像被撑了一把力,竟比灵气入体还让人觉得汹涌。 谢危楼起身时,腿几乎像跛了,可他对凌翌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凌翌莫名觉得心很定。谢危楼在这个时候绝对不会露怯和低头,想到这里,他脑海内绕过了一圈热流,这回,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病了,一下子松弛下来,竟像是没法从地上起来。 身边仙侍上前,扶了他一下。 凌翌咬着牙,拍了拍满身的雨水,他的腿疼得厉害,半天没了知觉,整个人飘飘然,像踩在云端上。他很久很久没有病过,不知道生病是一种什么感觉。 仙侍“呀”地叫了声:“公子,你身上好烫。” 凌翌摸了下自己额头:“没事,撑得住。” 他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白玉京的殿门一眼,和谢危楼朝相反的方向,背身离去。 ---- 这难道不是爱情! 谢谢苏坎的彩虹糖和猫薄荷!
第64章 卷二露水般的拥抱 谢危楼拿丹书铁券上白玉京的那一年,不过是在弱冠的年纪。 鲜有人知他是怎么在白玉京殿中陈的情。 白玉京殿上人人围观,等谢危楼从白玉京殿前离开,仙主特赦开恩,谢家人免于再遭屠戮。 但免罪不等同于免了罪名。 既是能用丹书铁券,便再此坐实谢家的罪过。 此事一出,白玉京内消息纷纷扬扬,凌翌本在卧寝内等谢危楼,后来他烧迷糊了,整个人烫得不行,像才从滚水里捞出来,一开始他还能撑一撑,头却像缠紧了一圈红带,沉沉地疼了起来。 白玉京殿内什么消息都不会轻易传出来,他不知道谢危楼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从前凌翌只觉得白玉京效仿朝堂可笑,如今想来,他也咀嚼出几分天家无情的意味。 也许朝堂和修真界从来都并无区别。 凌翌坐在床头,呼出的气都是烫的,不得不寥寥草草地躺进了被子里,被褥才盖在身上。 他太少生病了,一生病就来势汹汹。 凌翌又转念想到周洵清,这个人和谢危楼关系也不算差,也靠得住。他在传音镜中留了言,让周洵清知道谢危楼的事,第一时间喊醒他。 做完了这一切的事,凌翌蜷缩在床脚,全身都冷得哆嗦。 天地在不断地旋转,他实在的累模糊了,想着谢危楼,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可这一觉,他睡得也不算好,总是在半梦半醒。 他一会儿梦见谢危楼讲赢了殿上的那群人,却恍然意识到这是梦。他一会儿又梦见谢危楼再也没从白玉京殿内出来,像是入了一场梦魇,却迟迟意识不到这是假的。 凌翌身边同寝内没有人,无人知道他在煎熬什么。 同门也会找他,但凌翌无从看到传音镜上的留言,他病得全身烧了起来,几乎蜷缩在床上,怀中传音镜忽然亮了好几下,那种频率只有周洵清才会发过来,过了一会儿,传音镜内传来冷淡的声音。 “他下白玉京了。” 虚虚实实,凌翌朦朦胧胧听见了什么,却在一片迷糊之间,看清了门口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形他看了整整一年,几乎朝夕相对,无论是早起还是夜归,他总是能看到门前有这样的身影在走动。 凌翌想支撑自己起来,他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了,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松了下去,再被人扶起来的时候,只感觉到额上落了一双温凉的手,探了探他的体温,旋即那个人似乎很着急。 来人身上衣服明明还是湿的,气息幽微、清淡,却揽起了他,那个怀抱不算很冷,凌翌朝揽着他的臂弯里缩了缩,接着,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凌翌不太喜欢闻到浓厚的药味,他也不喜欢去灌几乎难以下口的药物。 等他意识收回的时候,床头放了一碗用尽的药,他睁开眼就扫到床头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娴熟地抓药,身上衣服还是来时的那身黑衣,根本来不及换,上头还有水痕。莲花禁步缀在床榻边,玉穗蜿蜒,带着水汽。 凌翌抬手,触了触那枚禁步,轻轻拽了两下:“危危楼。” 谢危楼先是顿了下,随后回过头,放下了手里的石臼:“好点了?” 那双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凌翌的脉搏,接着又往上挪,触到了额头。脉搏在两人之间跳动,像是把两个人的体温都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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