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珩轻轻闭上眼。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懂。 …… 天字一号房门前。 默然立着一道人影。 清瘦白皙的脸半掩在白绒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 冷静,镇定。 这一面迟早是要见的,何不争气点,气势强点,昂首挺胸地莽进去就完事了! 他那尚维持且光明磊落的“师尊”还能吃了他不成? 温珩深吸一口气。 眼睛一闭,往前一莽—— 哗啦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他便用力过猛,被门槛一绊,一头莽进宽阔的胸膛里。 后腰上落定的手或许只是想帮他稳住身子。 可温珩一个激灵,如同被热碳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就想跑。 又倏地被那人钳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拽进了门。 咣当一声,门被带上。 他的师尊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开阔,这么迫近似的压过来,轻而易举便将他抵在门上。 那双漆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平静中,似是压抑着翻滚巨浪。 温珩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几息静默。 他试着开口,艰难道: “这么晚了,师尊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 “……” 突如其来的直白最要命。 温珩一噎,躲避着视线, “有什么好等的,弟子又不能助眠……师尊,您往后些,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距离感。” 郁明烛垂眼,沉出一口气,似是竭力压抑着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等你回来,也是因为有件事要与你说,为师收到故友来信,有些私事需得亲自过去一趟。明……”可疑的停顿后,郁明烛道, “后日启程。” 说完,目光落在温珩的脸上,不知是想从上面看到什么神情。 温珩眨了眨眼,毫无破绽, “弟子会想念师尊……” 郁明烛眸光微动。 温珩: “的厨艺。” 之前在随云山,他的师尊就像有什么独特的投喂癖好,今天给他做八宝甜粥,明日是桃花酒酿,变着花样养刁了他的胃口。 温珩喉头动了动,居然有些遗憾。 闻言,他的师尊眸色微沉: “其实,那地方也不算远,乖徒若想一起去……” “不了。” 温珩笑道, “南浔城风景优美,附近百姓多有受邪祟侵扰的,需要帮忙的。弟子打算跟着缥缈峰和北昭峰的诸位同门,趁机好好历练。” 他弯了弯唇,眼中情真意切, “弟子就在此处,等您回来。” 房间内默了一阵。 “嗯。” …… 有赖于掌柜安排房间时的胸有成竹,这间天字一号房内只有一张床榻。 郁明烛出门时,温珩习惯使然,嘴上跑火车: “又要去树上睡?” 郁明烛看了他一眼,无言。 一样的玩笑话,却总归有什么不同了。 屋内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这些天是不是睡过了头,蜷缩在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却怎么都生不出困意。 直到东方第一缕晨曦倾泻。 天亮了。 温珩想去熄掉烛火。 迎春客栈装潢风雅,客房内的书桌上也摆了香炉纸笔,以作装饰之用。 桌面正中还有一副长卷,泼墨山水,苍茫银白的厚雪占满纸张,仿佛无边无际。 画上是雪落满山。 恍惚之间,温珩眸光一闪,竟似乎嗅到了清冷的雪香。 …… 那段时日正赶上魔界动荡,说是老魔尊身边的亲信反了水,举家被屠杀殆尽。 而后亲信上任,大肆横行,将魔渊彻底变成了炼狱。 随云山不管魔界事,但因矗立在人魔两界交壤处,也无可避免地受了牵连,时序混乱。 前几天还细雨连绵,转天又下起大雪来。 屋外,青临青川的欢笑声喧闹。 屋内热碳熏然。 青衣仙人喝了些烫酒,一时兴起,在桌上铺了长卷肆意泼墨,墨迹蹭在冷白的鼻尖脸侧,格外醒目。 他未抬眼,懒懒问道: “今晚吃什么?” 研磨之人掰指算了算。 “两位小仙君点的竹笋豆腐,白灼菜心,蟹粉蒸肉,还有您上次说想喝羹汤,那便再加一道莲子羹。” 算完,软声问: “您看,够让仙人赏眼吗?” “尚可。” 难伺候的仙人勉强一点头。 快到天黑时,那人任劳任怨地去了小厨房。 玉珩埋首于长卷,直到后颈酸痛,才一把撂下笔,捞来酒壶喝了一口。 酒正好温热。 他一怔,往四周看了看。 不光酒是温热的,墨也研得细密足量,暖炉就在手边的位置冒着热气,还有沾湿了的白巾搭在笔架上,让他随时能擦净手上脸上的墨渍。 玉珩回想一下最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逐步蚕食他的自理能力。 这样不好。 玉珩若有所思,又灌了口酒。 ……但说到酒。 玉珩屈指敲了敲窗柩,召唤两颗青色小脑袋。 “去小厨房说一声,晚上加一道桃花酒酿圆子。” 食欲当前,仙人转眼就把自理能力抛之脑后。 两位小童也很捧场。 青川眼睛发光, “哦哦,郁公子做那个很好吃!” 青临纠正, “郁公子做什么都很好吃。”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远了,窗边的仙人却似是意识到什么,暗中皱了皱眉。 下雪了,天黑得早。 一群人欢欢乐乐吃完晚饭。 青临青川忙着抢最后一块蒸肉,玉珩餍足地缩进毯子,余光瞥见那人收拾完一屋凌乱笔墨。 忽地停步,驻足在桌前。 画中的随云山银装素裹,雾霭环山,漫山遍野皆是一片苍茫静谧的雪色。 右上角题了几枚清隽小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那人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语气中万分遗憾。 “仙君丹青妙笔,字更好看。若我小时候能有人来教这些就好了,可惜……” 玉珩拥着手炉,酒足饭饱,毫无戒备。 顺着他的话头便接了下去。 “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双黑眸立即弯起, “多谢仙君。” 案前。 玉珩拢了拢云袖,覆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掌心下微微一僵。 似乎并不擅长信任别人。 “放松,你这手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恐怕写不出好字。” 那人一默,努力放松了些。 玉珩扫他一眼,转而凝神于笔锋。 点提撇捺,先带他试着写了几个笔画,待两只手总算合拍不少,又试着随意写写诗词。 屋内暖意熏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簌簌落雪声。 两人挨得极近,经年杀伐的仙人此时半点不设防。 他一转头,就能看到仙人恬静专注的侧脸,浓密睫羽,湿润软唇,以及…… 微红的耳垂上缀着一颗小痣,只有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方能看得见。 美玉有瑕,绝世无双。 …… 写满的纸张在旁边堆了一摞。 玉珩想了想,带着那只手,慢慢在纸上落出一个“郁”字。 旋即,笔锋一顿。 他侧目看过去,无声地询问。 似乎已经揣着这个问题许久了,也似乎是专门揣着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这么久以来,居然还不知他的名字。 那人似乎刚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倒也没拆穿这场蓄谋已久。 “君婴。” 玉珩问: “哪两个字?” 他道, “君主的君,婴孩的婴。” 窗外应景地传来两声惊呼。 “好草率。” “听起来像, ‘那谁家孩子’。” 玉珩也眉心微蹙。 那人抿了抿唇, “的确不是真名,但并非要刻意骗你,只是因为爹娘没给我起过正经的名字,周围人随口都这么叫了……” 窗外的评价仍在继续。 “虽然听起来有点惨,不过倒是和咱们仙君挺般配。” “是块玉,所以起名总跟玉有关,玉珩玉生玉尘什么的。” “草率得如出一辙。” “啪的一声”,窗户合上。 玉珩面无表情,考虑着以后要不要干脆把窗户封上。 窗户再不封,他就要疯了。 跟前,那人似是想到什么,眸光一转,落在先前画迹初干的长卷上。 而后手腕一动,走笔成线。 他的字迹与玉珩的清隽小字不同,苍劲潦草,锋芒毕现。 在“郁”后面又缀了两个字。 玉珩一字一顿,轻声读过去,似是思忖着什么。 “郁明烛。” 屋里静默。 那人张口,刚想说话。 就见仙人眼帘一抬,凉飕飕道, “所以,你其实自己也能写好字?” “……” 他没说话,但是表情中有些无辜。 于是迎着那道视线,玉珩想起来,人家本来也没说写不好,只说小时候没人教。 而且,似乎还是自己开口,主动请缨,说要教人家的。 于是仙人的眼神更凉了,不太讲理地断言, “是你引诱我的。” “是,”那人道歉得毫不犹豫, “对不起。” 屋内寂寂烛火映着外面的雪色,将窗纸照得一片橙红,随云山不知何时落入一片宁静,只剩簌簌雪声。 玉珩先前为了握着他的手运笔,与他站得极近,执笔时还没觉得异样。 可如今四目相对,才意识到他们几乎拥在一起,连对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能分外明晰。 这么一来,微微加快的心跳也格外容易被察觉。 未谙红尘的仙人心念一动,莫名觉得有点古怪。 可具体哪里怪,是旁人怪,还是他自己怪,又着实分辨不出来。 他带着几分茫然的慌乱拧过了头,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反而将薄红的耳垂送到了那人视线内。 ——郁明烛目光一落,瞧见仙人通红的耳垂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也比平日更深了些。 呼吸骤然烫了几分。 耳侧有一阵温热的呼吸扫过,仙人身形猛地一僵,脱口而出: “我去看看外面,这么安静,不正常。” 说完拂袖,落荒而逃似的抽身离开。 跟前陡然一空,连带着几分暖意也被仙人衣摆搅散。 默然间,郁明烛浓长鸦黑的睫羽微垂,恰遮住了眼底的未明情愫。 他一直执着笔。 良久,一滴浓墨滴了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团痕迹。 ……
90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