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制度。”白未曦说,“一个王朝的兴亡,兴在其制度适合天下,亡在其制度不适合天下。” “制度?”游溯重复了一遍这个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词汇,笑道,“愿闻其详。” 白未曦道:“殷商之时地广人稀,最宝贵的资源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因此形成了以人口为核心资源的殷商王朝。但随着人口的增多、耕地因刀耕火种的破坏,社会的形态逐渐变成了人口多于土地,这时,以人口为核心资源的分配方式便不再适用于整个社会,殷商的制度崩溃,商因此而亡。” “周代替商后,便以土地为核心资源进行分配,将土地分封给诸侯,让诸侯去边疆开荒,殿下所说这是因为周天子要用诸侯来保卫王畿,实际上,分封制最主要的目的是保障贵族的权益——土地。” “然而随着人口的持续增加、可耕种土地的持续减少,让黔首百姓不得不放弃井田而耕种私田,井田制崩溃的那一日,几乎就宣告了周王朝的破产,因此大秦在一统天下之后,沿用了‘郡县制’。” “所谓‘郡县制’,便是将天下土地从贵族的手中收回归为君王一人所有,无限制地加强中央集权。然而贵族失去土地后其心不满,再加上官员代替了封建主,对不是自己的土地治理并不用心,因此导致了民怨。” “这便是分封制和郡县制最大的不同。在分封制下,士大夫对自己的土地治理的极为用心,但是却不受国家的管控;郡县制下,官员受国家管控,但对治下的治理便不再像士大夫那样尽心尽力。” “故而晋代替秦后,实行了郡国并行制,一方面分封土地与同姓诸侯,一方面又将大半土地归为君王所有,想做周与秦的结合体。但很显然,这个制度宣告失败了——” 不用白未曦说,游溯也知道郡国并行制并没有承周秦之利,反而承袭了周秦之弊,晋室建国三百年,既有周时的诸侯之乱,也有秦时的官员之贪,二朝之弊均成为了大晋的“国中之毒”。 游溯问:“先生的意思是说,如今孤想要改变这个混乱的天下,便需要摒弃郡国并行制,实行一个新的制度?” 白未曦点头又摇头:“实行新的制度是必须的,但现在殿下不觉得问这个问题,太早了些吗?” 地盘还没多少呢,就想着怎么分了? 资本家都不能这么画大饼。 游溯好奇:“看起来今日先生不想和孤讲儒学了,那先生想讲什么?” “殿下猜不出来吗?”白未曦反问,“白某想,殿下已经知道白某想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瞬,游溯才笑道:“法。” “今日先生想和孤讲法家,是吗?”游溯道,“可是先生,孤不信法家。” 白未曦:“秦因法家而强。” 游溯却道:“秦亦因法家而亡。” 明明隔着一道屏风,他们都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相撞,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王二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只觉得人类真是奇奇怪怪。 好一会儿,还是游溯先收回目光:“请先生赐教。” 这一次,白未曦又问了游溯一个他刚刚问过的问题:“秦因何而亡?” 第一次时,游溯回答他“因为始皇无道”,而白未曦则是说是因为制度。现在白未曦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答案自然不是这两个。 游溯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出答案:“先生教我。” 白未曦道:“是因为制度,但这个制度不是郡县制,而是商鞅之法。” 游溯不解:“刚刚先生还说,秦因商鞅之法而兴。” “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白未曦说,“所谓商鞅之法,不过以五术驭民: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说到底,就是夺民之利于国,让百姓永远处于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状态之下,与此同时,给出‘军功爵’这一颗甜枣,逼迫百姓不停耕战,才造就了闻战则喜的老秦人。” 再说的通俗一点,军/国/主/义。玩军/国/主/义的国家,哪有不亡的? “然而这项制度有一项致命之弊——”白未曦轻轻抬眼,隔着屏风注视那道认真倾听的身影,“秦无法停下耕战。” 整个大秦帝国就是一架战争机器,一旦停战,百姓就会一直处于饥饱之间。黔首渴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那便只有上阵杀敌,拿着别人的头颅来换军功。 但哪有国家可以一直打仗的? 《孙子兵法》中曾说过,“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简单翻译一下,战士披甲十万,就要有七十万人围绕着这十万战士折腾,一个国家就有八十万的壮劳力无法从事生产,故而封建社会的每一场仗都是对整个国家综合实力的考验。 穷兵黩武征战连年? 再强悍的攻也经不起一夜七次还夜夜笙歌。 “秦无法停下战争,所以统一了六国还要拒匈奴、征百越,但能在战争中获利的只有披甲的战士,在后方劳作的民工不会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任何益处。” 八分之一的战士获利,剩下八分之七的普通黔首都在为一场他们都不知道为何要打的战争而日夜劳作失去自由,这样的国家,焉能不乱? 游溯问:“先生既知秦法的致命之弊,为何又劝孤行秦法?” 面对这个问题,白未曦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劝殿下行法家之道,却没有劝殿下行秦法。” 游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白未曦:“秦法既是酷律苦民之法,但也是富国强兵之法。以史为镜,便要知其何处酷律苦民,何处富国强兵,扬其长,弃其弊,才能找到一条长治久安的道路。” 游溯沉默了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溯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受教。” 白未曦轻轻抬眸:“殿下要走了?” 游溯眼皮一跳:“天亮了,不叨扰先生了。” 提起这件事,白未曦的脸色瞬间就难看起来。 好家伙,你也知道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不地道啊。 白未曦冷笑:“既然如此,殿下便请回吧。” 游溯行了礼后便离开了。看着游溯离开的背影,王二狗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曦曦宝贝,我怎么觉得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看起来竟像是落荒而逃。” “不对劲?那就对了。”白未曦意味不明地说,“没想到,他还挺敏/感的。” 敏/感? 王二狗瞬间竖起了狗耳朵:“你怎么知道他敏/感?你们睡过了?什么时候?狗爹我怎么不知道?” “不行,你才十八岁,狗爹不允许你们现在就进行成人运动!”二狗义正辞严,“除非狗爹在一旁指导你们。” 白未曦:“……” 白未曦闭上了双眼。 ****** 游溯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出来过。日入时分,崇云考端着饭菜敲响了游溯的房门:“主公,吃饭吗?你别说,桃林乡的饭食真的很好。” 屋内传来游溯闷闷的声音:“进。” 崇云考推门而入,却在看见满地狼藉的时候挑了挑眉。 地上全是散落的纸——这是陈纠送来的纸,一共也没几张,崇云考自己都不舍得用,游溯竟然就这么浪费。 这败家玩意儿。 崇云考皱着眉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看着游溯满脸的憔悴,问道:“主公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你和白先生谈的很愉快吗?” 这次没有要人命的利箭,也没有梆硬的闭门羹,听说两个人从夜晚谈到天明,气氛十分愉快,怎么游溯回来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了? 看起来像是被采阳补阴了,崇云考不厚道的想。 然而接下来游溯的话让崇云考的不正经彻底正经了起来。 游溯说:“仲父,孤觉得哪里不对。” 崇云考来了兴趣,他跪坐于游溯对面,问:“主公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道。” 游溯皱着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困惑。他的眼底甚至已经多了几分血丝,这是因为他从白未曦的房间里出来后就没合过眼,一直在案几上写写画画,糟蹋着千金难买的纸。 游溯说:“仲父,孤不太清楚哪里不对,但是孤真的觉得有哪里不对。” “孤之前猜白先生是秦墨,但是今日与他一谈却发现,白先生很推崇法家——他不喜欢秦法,但却十分认同法家。” “但是……他是不一样的……” 游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指尖按压自己的眉心来缓解疼痛。抹额上的宝石传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游溯的声音中充斥着不解与困惑: “孤有些说不明白,但是孤感觉的出来,他不是法家,他绝对不是法家!” 游溯将白未曦对他所说的话向崇云考重复了一遍,问:“仲父,你怎么看?” 崇云考摇着手中画着江山图的折扇,眉眼低垂,显而易见地也在思考。 许久后,崇云考斩钉截铁地说:“主公说得对,他绝对不是法家!” 但随即,崇云考也困惑起来:“他也不是儒家,不是道家,不是纵横家。兵家?也不像啊。他看起来真像墨者,但是墨家……老臣见过的墨者也不是这个样子……” “奇怪……当真奇怪……”
第9章 有车邻邻 游溯将案几上杂乱不堪的资料一一整理,口中说道:“仲父,孤觉得白先生的言论很怪,但孤想不出来怪在哪里,仲父有没有感觉?” 崇云考摇着手中那把折扇,轻飘飘的风从扇底吹起游溯的长发,却无法抹平游溯心底的躁动。 游溯道:“仲父,孤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惜最终崇云考也只是摇了摇头:“主公,老臣也不知道。” 游溯幽幽一叹,喃喃道:“仲父,你说孤究竟忽略了什么?孤现在都有点不敢去见他。” 那种明明之间的预感让游溯从心里产生一股恐慌。他隐约意识到白未曦的心里隐藏着一种堪称恐怖的义理,而白未曦正在为实践他心中的义理而奋斗。 可是,游溯不知道白未曦所坚信的义理是什么。 儒家?不是。 法家?不是。 道家?不是。 墨家?也不是。 白未曦的义理像极了墨家,但游溯知道,白未曦绝对不是一个墨者。游溯甚至有一种预感,白未曦所坚持的义理是一种比激进到提倡“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的墨家思想还要激进。 那种恐怖的义理让游溯胆战心惊踌躇不前,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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