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摇了摇头。 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但这个叔叔的问题,似乎撬动了他心里那块压了很久很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一块巨石,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有一道光亮即将要透进来。 “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宿元禹抬手点了点小唐的胸口,神色完全不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如果低头可以保护你自己,那么低头没有什么错。但如果低头让你自己都相信了你弱,你不行,那么别人更会觉得你弱,你只配低头。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宿元禹顿了顿,说:“是当你习惯性低头的时候,就很难再抬起头来了。” “可是我本来就……” 不低头怎么办呢?我就是很弱,我就是不够勇敢,我就是不行…… 小唐心里瞬间又涌上来一股委屈,他的鼻子酸的要命,眼泪不受控制地要往外涌。他下意识地就想低头把眼泪藏起来,可又怕宿元禹生气,只能涨红了眼睛试图憋住。 宿元禹仿佛没看见他的眼泪,说:“小唐,你记住,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小唐蓦地愣住。 “看看小猫去吧,”宿元禹的神色恢复如常,看向小猫方向的神色甚至有些嫌弃:“喵喵喵的,在这都听见了,这生命力可真够旺盛的。” 一提到小猫,小唐眼睛一亮,顿时什么也不想,转身就跑去和米妮赵小刚俩一起看小猫了。 楚泽走到宿元禹旁边,说:“你对小唐好像很不一样。” “嗯?怎么会?”宿元禹说:“这不就是完成任务吗?” 楚泽笑了笑,推了推眼镜:“行,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上一局古堡解谜里,宿元禹几乎全程躺平,眼神都懒得给游戏,且不说沉浸式体验,就连游戏任务是什么楚泽都怀疑他压根没记住。 但是这次不一样。以小唐现在的情况,宿元禹完成任务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但宿元禹却认真了。 宿元禹看楚泽不再说话,想了想,说:“明天去见见小唐父母,一起?” 楚泽有些惊讶:“我也去?” “嗯,今天的事情你了解的比我多。”宿元禹说:“不去也能猜到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去了也就是确认一下。” 他们两个都知道,真想解决小唐的问题,唐家父母是绕不开的。 楚泽点点头:“好。” 第二天下午,带赵小刚的志愿者下班后来书店带孩子写作业,楚泽和宿元禹去了小唐家。 小唐家的小区一般,但处在学区里,当时应该也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下来的。楚泽和宿元禹一到,小唐的父母就迎了出来。 小唐的父亲楚泽见过,看起来有些严肃,看起来不太爱说话的样子。小唐的母亲相比之下热情的多,拉着他们说了不少客套话。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楚泽得知,小唐母亲是在做些小本生意,起早贪黑的忙活,招呼客人都习惯了。 “两位今天过来,是小唐惹祸了吗?”小唐父亲插了个说话的间隙,直接了当地问。 小唐母亲也赶紧说:“是啊是啊,不会是小唐闯祸了吧?” 楚泽看了宿元禹一眼,宿元禹没说话,但神色并不太好看。楚泽想了想,问:“您二位是小唐的父母,是最了解他的人。小唐并不是一个爱惹祸的孩子,您二位为什么这么问呢?” “哎呦,小唐这孩子,虽然没有那么淘气,但是也让人操心啊!”小唐母亲叹口气:“这孩子,脑子笨,成绩不行,也没什么上进心,最近成绩是越来越差。和他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吧,也没有别人家孩子会说话、讨人喜欢。你们要是在带他的时候他犯了什么错,直接说他就好!不用留情面!” 中国的父母大多喜欢在提到自家孩子的时候挑些不好的说,以显示自己的“谦虚”。他们大多想听到的回答是“哪有哪有,你家孩子多好啊,哪像我家那个,巴拉巴拉”,贬低自家孩子,恭维,再贬低自家孩子,再恭维,至此完成一个符合人情世故且愉悦的聊天。 楚泽并不喜欢这种方式,另一方面来说,话说到小唐母亲这种程度,楚泽一时也分不清她是谦虚还是真的觉得小唐不行。 楚泽问:“这些话您不会当着孩子的面也说过吧?” “当然要当他面说啊!不说给他听,他还觉得自己做的挺好呢!”小唐母亲说:“我和他爸都相信,这孩子不能惯着,慈母多败儿,天天捧在手里,那孩子不可能有出息!有问题就得告诉他让他改,要不然怎么进步啊?所以我们从来不表扬他,免得他骄傲!你说是吧?” 乍一听很有道理,可落了地就变了味道。 楚泽想想小唐习惯性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礼节性的微笑都已经维持不住了。他问:“您不怕小唐难过吗?” “男子汉大丈夫,被说几句就要难过也太没出息了!”小唐父亲说:“这个孩子就是被惯坏了,一点不如意就闹脾气,以后到了社会上,有但是他受苦的地方!” 楚泽倒是没想到小唐还能有闹脾气的时候,问:“小唐闹脾气?” “哎呦可不是吗!一提起这个我就生气!”小唐母亲好像终于找到了人倒苦水,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你就说我们家,也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家庭,他爸和我天天起早贪黑的上班干活,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小唐过上好生活吗?这房子、车子,每天的柴米油盐,哪件不是我和他爸费心费力赚来的?我们就希望他能好好学习,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诶你说这很难吗?” “平时贪玩也就算了,去年冬天,不也不知道想的,从雪地里抱回来个小猫崽来。那小野猫可是天天翻垃圾箱的,多脏啊!再说了,有这么个小东西在家,他还能有心思学习?”小唐母亲气愤地说:“让他扔了,他不干,非说要养。家里哪有地方养那小畜生?我和他爸天天这么辛苦,结果赚了钱来养那玩意,怎么可能嘛!” “他可倒好,怎么说也不听,又哭又闹抱着那小猫崽不撒手,作业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非要养。这还没养猫呢成绩都已经下降了,要是真养了,那成绩还能看吗?” 小唐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没办法,哄他说可以养了,这才终于消停。结果第二天他发现我把猫扔了,他就跟疯了似的,大冬天连帽子围巾都没带就跑出去了!他爸说不能总惯着他,愿意受冻他活该,我们也没管他。最后好了吧?一下子病了两个星期,病好了还是满脑子的小猫,一点心思也不放在学习上!别人的孩子都知道感恩父母知冷知热的,他可倒好,你们就说这孩子是不是够让人操心的!……” 楚泽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一个冷漠严肃的父亲,一个付出感极强缺乏同理心的母亲,这样的搭配下,小唐还能怎么样呢? 他有其他的选择吗? “哎呦你看,我这说激动了,一说就停不下来了!”小唐母亲发现两个客人都没说话,甚至神色都不大好看,这才意识到可能说多了,赔笑说:“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光顾着自己说了!既然小唐没惹祸,那你们这次来……” 小唐母亲探寻地看向两个人。 “你们知道小唐被打劫的事吗?”这是宿元禹今天进门打过招呼后的第一句话。 “又被劫了啊?”小唐母亲眉头一皱。 小唐父亲似乎很不满意:“又被人劫了,是不是这小子又虚荣心发作,让别人知道他有零花钱了?!” “唐先生,”楚泽的声音冷下来:“您儿子遇到了这种事情,做父母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孩子有没有受伤,而不是假设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红星小学那么多孩子一起放学,人家怎么不劫别人,偏偏就劫他?”小唐父亲并不认可楚泽的话:“要不是他做错什么了,这种事能轮到他头上?!” 多么经典的受害者有罪论啊,楚泽简直都想给他鼓掌了。 楚泽被气笑了,向来温文尔雅说话得体的人都没忍住,脱口而出:“如果我现在突然给您来了一巴掌,您也会觉得是您做错了什么吗?” “你说什么呢!”小唐父亲脸色瞬间难看下来。 “您没必要生气,”楚泽说:“这只是按照您的逻辑说下来的而已。您看,到您自己身上,事情就不一样了。” 小唐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显然还是带着气的。 “可是,就是因为这个事,我们已经不给小唐零花钱了啊?”小唐母亲疑惑地说:“小唐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以为是他拿着零花钱在外面露富了才这样,后来就不给了,他都没钱了,人家怎么还会劫他呢?” “小混混打劫,相比于能劫多少钱,更看重的是谁没有人撑腰。”宿元禹面无表情地说:“显然,小唐是一个受了欺负也没人会管的孩子,不劫他劫谁?” 楚泽看着宿元禹眼神冰冷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次他被抢了糖哭着回家,小宿元禹知道后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去找人。他害怕小宿元禹也挨揍不肯去,小宿元禹和他说,赢不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对方知道,欺负你的结果很麻烦,对方在下次想欺负你的时候就会忌惮。 “可是……”小唐母亲还是不明白。 “小唐因为身上没钱,已经被他们打了很多次了。”楚泽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打了小唐也不会有任何后果,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小唐被打了?”小唐母亲两手攥在一起,皱着眉头:“我倒是发现过他身上有伤,可是一问他他就说是自己弄得,其他什么也不肯说……” 楚泽心说和你们说有用吗? 果不其然,就听小唐父亲不满地说:“男孩子打打架有什么的?那些小混混也不过就是刚上初中的小毛孩,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唐让你惯的性子跟小姑娘似的,哪有点男孩子的样?要我说,被揍两顿也没什么不好的!” …… 从小唐家出来的时候,楚泽只感觉到沉重和窒息。 “你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路上,楚泽问宿元禹:“之前就已经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了?” “听他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了。”宿元禹答的随意:“那种熟悉的愤怒感。” “他们愤怒?”楚泽问。 “不,”宿元禹两手踹在兜里,慢悠悠往前走着,看着前方说:“我的愤怒。” 楚泽看着他没说话。 “你知道我在那为什么不想说话吗?”宿元禹说:“因为没有用。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吗?不一定。他们只是享受那种高高在上掌握孩子生死的快感,孩子只是他们的附属,他们愿意的话,孩子可以成为一个向别人炫耀的作品,也可以是一个让他们发泄情绪的工具,一个让他们的辛苦和失败合理化的借口。为了孩子才这么累——开什么玩笑,怎么,没有孩子的话,他们自己是不吃不喝不住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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