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墨迹斑驳,仍能看见其中零星几个字体,像是人名,随意地书列其上,而章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振的目光在纸上停了片刻,那字写得极好,铁画银钩,游云惊龙,这样的笔墨风骨非常人能有,以至于他看到字的那一瞬,便知道再怎么警惕沈明恒也不为过。 “意思是,”沈明恒微微笑了笑:“外祖,毕竟十六年,孤能知道很多事。” 那纸上的人名是这次科举向章家行贿的人。 沈明恒是主考官,但决定权却在章惟德手上,连这个主考官的位子都是章家经过博弈后抢来安在沈明恒头上的。 科举舞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敢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其他人拿不出证据,可章振不敢保证沈明恒手里没有证据。 章振定定地看了沈明恒一眼:“竟连我也小看了你。”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他所以为的沈明恒露出的破绽,究竟是这人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他恍然意识到,他好像也成了沈明恒计划中的一环,沈明恒已经精准地预设了他的下一步,可他却连沈明恒的目的都看不清。 这很危险。 通常这样的敌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 “你想要什么?”章振问。 沈明恒敛了笑意,“孤想当皇帝,却不想当没有实权的皇帝。外祖,只要章家谨记为臣之道,我们可以是一条船上的人。” 章振笑了笑:“殿下能有今日,全倚仗我章家,如今飞鸟未尽,良弓就要先藏了吗?” “少来。”沈明恒不客气地说:“你们存了什么心思,你们自己清楚,孤身边全是你们的人,怕是孤登基之后,朝臣也只认章家,不认孤。” 这话说得极为大胆,而且极不讲武德。官场中讲话向来讲究文婉而讽,章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言论,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他顿了顿,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殿下,你想要什么呢?” 颇有几分坦然,一幅“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装了”的不以为意。 “你有这么多班底,孤没有,这不公平。”沈明恒说。 章振一时有些想笑,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居然幼稚到想要公平。 “孤也要自己的班底。”沈明恒正色道:“组建班底要钱,收买人心要钱,孤很缺钱,你给。” 他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多少,依然热烈而大胆。 章振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你真的不是想拿金子造宫殿?” 章傅两家才刚送了沈明恒两千两金子,他怎么还要? 沈明恒指了指桌上写满字的纸张,说道:“封口费。” 章振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他笑了笑:“殿下,有钱可要尽早花啊。” 沈明恒也笑,“多谢提醒。”
第9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9) “周、周兄,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文黎磕磕绊绊地问。 文黎出生清贵,祖上在前朝也曾显赫一时,后来经逢战乱,皇位更迭,文家为全臣子之义,不肯侍奉新主,于是举族避世山中,世代耕读。 如今天下动荡不安,文家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欲挽大厦于将倾,多番考虑之下,送出了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 是以他虽然囊中羞涩,可还真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文黎缩在墙角,拿着毛笔,对着手上的“契书”欲书又止。 虽然说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他还是莫名有几分羞耻——所以他们真的要把自己卖身进太子府吗? “当然啊。”周时誉已经龙飞凤舞地题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然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他捏着一角将纸扬了起来,潇洒地挥了挥,让上面的墨迹被风吹干,得意洋洋的模样仿佛手上拿的是某位大家的墨宝。 沈明恒还是从章家手里坑来了一座宅子,之后便带着自己的全部身家浩浩荡荡地搬出了皇宫,像只护食的仓鼠,一分一厘都不肯落下。 于是满载金银珍宝的马车再一次驶过长街,沈明恒策马在最前方,绣着金色暗纹的绛红衣摆于风中飞扬,周时誉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灼灼如烈阳,不可直视,不可靠近。 而周时誉也果真没再找到见沈明恒的机会。 沈明恒贵为一朝太子,想见他的难度并不比面圣要容易多少,尤其他还格外任性,周时誉等人这些时日用各种手段送上了不下十封拜帖,沈明恒都无动于衷,或许看都没看。 总而言之,沈明恒虽然从皇宫搬了出来,但太子府依然有重重守卫,除非他像上次那样孤身外出,否则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周时誉耐着性子等了三日,终究是等不下去了,听闻太子府招工,他生拉硬拽扯着两个好友就来。 东宫内的下人多是宫女太监,除了那个名叫童岸的贴身小厮,其他的沈明恒都没带出来。 章家倒是提出他们来安排,沈明恒非常强硬地拒绝了。谁都不会喜欢身边跟着一群心怀叵测之人,他虽然不怕,但这事多少也挺恶心人的。 虽然知道章家一样会在招工中安插眼线,不过能少一个是一个,沈明恒可不打算现在就把章家逼疯。 童岸暂领管家一职,他在章家的命令下不得不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眼线,但出于几分莫名的心绪,殿下身边的书童,他希望是清白的。 童岸看了看面前的三封契书,又看了看眼前三人,“这字写的不错,殿下身边缺一个书童,你们都读过书?” 周时誉大喜,能当书童谁想当做粗活的下人啊,“读过几年。” “可殿下只需要一个书童。”童岸为难。 文黎大喜,正好他本来就不想干,“周兄,既然如此,你去吧,愚弟才学不如兄长,这便回去苦读。” “等等。”周时誉一把抓住文黎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童岸:“管家,可否通融通融?我兄弟三人相依为命,离了谁都不行。” “周兄你可别乱说啊。”文黎拼命摇头,“在下双亲俱在,好友二三,不孤苦也不惨痛,人生小半载欢喜多于忧惧,周兄你别乱说。” 童岸满脸冷漠。 这天底下若是讲一段悲惨故事便能得偿所愿,那最苦命的人才应该最富贵。他只觉得一人太闹腾,一人意愿不够强烈,都配不上伺候他的太子殿下,但是这三人却是难得的读书人,这让他有些犹豫。 周时誉三人虽然在大人物面前露了一次脸,不过影响也有限,童岸没资格上殿,自然没认出他们的身份。 读书人虽然少,想找还是能找得到,只愿意低头折节做书童的读书人却是少之又少——哪怕是做太子的书童。 正进退两难时,童岸忽然注意到安静的第三人。 宋景年也是被强拉来的,他倒没文黎这么抗拒,也不理解周时誉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见太子。他总觉得好友对太子殿下的观感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觉得那人作恶多端恨不得让他早登极乐,如今觉得那人弱小无助在歹人的窥伺下楚楚可怜,实在奇哉怪哉。 分明沈明恒不是这么容易被欺负的人才对,他能瞒过所有人,一瞒就是十六年,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宋景年对此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既然好友想来,那就陪他来吧,给沈明恒当书童什么的,听起来也挺有趣。 “沉稳”的宋景年就这么夺去了童岸的目光。 童岸上下打量,饶是用了十二分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宋景年还是勉强能合格的。 就凭这张脸,殿下看着大概也能多吃两碗饭吧? 童岸满意地点头,指了指宋景年:“就你了,宋景年是吧?即日起,你便是殿下的书童。” 宋景年顿了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好友。文黎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周时誉一脸心如死灰的震惊。 宋景年眨了眨眼,避开周时誉控诉的目光,故作大喜:“多谢管家赏识。” * 沈明恒近来极少出门,通常他都呆在书房里,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宋景年被带着紧急培训了礼节规矩,沐浴后换了一身衣服,送到沈明恒前面。 童岸眼巴巴地看着沈明恒,目光中的讨好像是全然发自内心,不因外物,不为得利,他小心翼翼:“殿下,这是新招到的书童,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您收下他,让他随行伺候笔墨可好?殿下放心,他是干净的。” 这个形容听起来有些奇怪,宋景年总觉得似乎曾在某个话本里看过类似的对话,他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衣角,心想大概是没穿过这样的下人服饰,所以才会觉得不习惯吧? 沈明恒:“……” 这是在娇羞吗? 沈明恒轻咳一声。 宋景年顿时惊醒,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走神,不由得耳廓微红。 沈明恒:“……” 沈明恒欲言又止。 宋景年很快收拾好心绪,他坦然地行了一个大礼:“参见殿下。” 沈明恒轻啧一声,问道:“书童?”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腔调怪异,于是这两个字便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嘲意。 宋景年不卑不亢,他原本是叩首姿势,沈明恒未叫起,他却自作主张直起身子,对着沈明恒冁然一笑,“正是。” 童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太失礼了!刚教过的东西都能忘,就这还读书人?要不是殿下在这,他非得责罚这小小书童一顿不可。 沈明恒漫不经心:“来暗杀孤的?” “自然不是。”宋景年愣了一下,无奈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在下是真心想辅佐殿下的。” 当书童是假,辅佐是真,他才不会甘心只在沈明恒身边当一个书童。他如今确实对沈明恒知之甚少,但谋士选择自己的主君,本就是一场豪赌。 周时誉谋略过人,文黎出身的文家在读书人心目中地位不凡,倘若不为自己把握机会,他将毫不出奇。 他赌沈明恒与传言相反,他赌眼前这人,会是未来的圣明天子。 “随你怎么说,起来吧,随孤去拜访几个人。”沈明恒神色未变,似乎只把这句话当做宋景年的开脱之词。他的确也不太相信,毕竟在科举上动手脚近乎是断了寒门唯一的出路,所以宋景年理应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无所谓,他正愁无人可用,管这人心里是怀着什么心思,能替他做事就行。这天底下那么多人,如果要去分辨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忠奸正邪,那实在太累了些。 童岸在那句“暗杀”之后便已警惕地挡在了沈明恒身前,闻言转过头,恳求似地问:“殿下,不要属下跟着了吗?” 沈明恒认认真真:“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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