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沈明恒情绪居然还算稳定,他在得到不能出去的结论后甚至没有过多纠缠,干脆地转身回了住处,好似方才气势汹汹满脸杀意的人不是他。 侍卫悄悄抬眼,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被迁怒,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东宫——他看到沈明恒手里提着剑,以为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了来着。 沈明恒慢悠悠去了书房,让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就开始写写画画。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面色惊疑不定,只觉得这幅画面诡异得很。 他是被章家送进宫的,沈明恒不喜欢太监,因而从小到大都是他在身边伺候。太子殿下从前稍有不顺心就要大闹一场,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才肯满意,这人的情绪向来热烈而分明,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忍让,如今竟然会耐下心练字? 小厮忍不住暗自看了沈明恒一眼又一眼,心想殿下莫不是受不住打击……有些疯了吧? 沈明恒心情极好地放下笔,他将桌上写满的纸折成小块,墨迹未干,洇染纠缠成一团,沈明恒却不在意。 “孤不喜欢被关着,准确地说,孤不喜欢住在宫里。”沈明恒缓慢地说。他嘴角笑意温和,却莫名给人一种身居高位的压迫,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小厮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弯了弯腰。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在外面给孤准备一个宅子,最迟明日,孤要搬出去。” 小厮双腿一软,他伏跪在地,声音带颤:“殿、殿下,外头有禁卫军大人守着,属下也出不去啊,而且、而且……” 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忽然在他面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褪去了往日的幼稚、愚笨、冲动,忽然间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害怕才奇怪。 更别说沈明恒这话,几乎是在明示这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章家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 探子一旦暴露了身份,那就必死无疑。 小厮不知道沈明恒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这人为何今天才发难,但他深知这是属于大人物之间的政治博弈,而他也好,大明殿上的高官也好,乃至于整个大周,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小小棋子。 正心中绝望时,忽然听到沈明恒疑惑的声音响起:“孤很可怕吗?你怎么吓成这样?” 这不带一丝戾气的温和语调确实带来了几分抚慰,小厮颤颤巍巍地抬头,跪直身子:“是,属下这就去求见丞相大人。” 他当然是有办法出去的,作为还没失去利用价值的探子,他甚至可以让禁卫军护送他前往丞相府。当然,前提是他给出的情报配得上这份待遇,否则只会死得更惨些。 沈明恒没想到这小厮胆子这么小,他叹了口气,收回原本的计划,极尽友好地将叠成小块的纸递了出去,“放心去,你毕竟是孤的人,章惟德不会动你。” 小厮又是一颤,竟忽然平静了几分,再度应了声“是”。 童岸自幼失怙,后又遭灾,流离逃亡。 见多了死人,反倒更加怕死。 从前有人想要收买他时承诺过他荣华富贵,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说会保他性命无虞,他不知此言真假,却也只能相信。 在童岸悄然离宫,拿出沈明恒亲手写的信向章惟德汇报的时候,客栈里的落榜三人组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虽然在大殿之上,尹则诲公然宣告愿意承担此次落榜学子一月吃穿用度,但想也知道给的钱多不到哪里去,因此落榜三人组仍是住在最初赶考时居住的简陋小客栈中,闲暇时接些替人抄书的活。 乔装打扮后的三皇子送来了几个大食盒,打开皆是些精美的、能存放时日较长的点心。 三皇子浅浅叹息,后又勉强笑道:“在下力薄才疏,不能为诸位兄台讨一个公道,唯有些许吃食,不值几个钱,还请三位莫要推让。” 这便是三皇子自谦了,且不说大殿上他已帮了三人良多,就说这几个食盒,断断称不上“不值几个钱”。大周去年起天灾不断,粮食愈发珍贵,若是仅凭尹则诲给的钱,或许他们只能保证不被饿死。 更何况三皇子带来的这些点心看起来出自宫中御厨,贵重程度便又添了八分。 周时誉望着食盒中精致雪白的糕点,目光意味不明。 半晌,他揽袖下拜,沉声问:“三皇子可是生了夺嫡之心?” 态度恭谨,语气却像是质问。
第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8) 沈谦益敏锐地从这份态度中听出了一些别的含义,他沉默片刻,只把这当做是错觉。 “在下不敢隐瞒。”沈谦益拱手,言语恳切又义愤填膺:“庙堂之上蝇营狗苟者多如牛毛,朝野之外有心杀贼者报国无门,幽州、檀州接连失守,燕州、建州岌岌可危。去岁春夏时分,淮北旱,至秋,关中涝灾,乃至波及关东,美人帐下歌舞升平,而民不聊生。” 沈谦益躬身:“某虽不才,亦有抚民之心,还请先生助我!” 周时誉等人不敢受这一礼,他们微微侧身避让,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这段话大义凛然,但凡在场的是其他心怀天下的谋士,十个里面有九个要当场宣誓效忠,落榜三人组却显得有几分冷淡。 宋景年道:“殿下可知,大周储君已立,殿下此举等同谋逆?” 沈谦益愣了一下,终究无法回避心中那份异样。 沈谦益半是诧异半是失望:“莫非三位先生是那等迂腐之人?先生不该看不出太子之位是怎么回事,仅因皇长兄生来便是太子,先生们便无论如何都认定了他?” 这倒不是,他们认定沈明恒是相信这人的为人,与身份无关。 可这话却不能直说,一来他们没有证据,二来沈明恒有意伪装定然是有他的理由,未免误事,他们也不敢暴露。 所以这“迂腐”的罪名只能认了。 文黎苦笑,“无论如何,他都是太子。” 沈谦益母族不比沈明恒和沈承孝显赫,三支夺嫡势力中目前他的实力最弱,却胜在人缘、名声好,吸引了许多有识之士来投。 这三人就是他最信任的谋士引荐给他的,谋士对他们的评价极高。 要知他的谋士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龙凤之才,谈及这三人时依旧“自愧不如”。 沈谦益怀着满心期待而来,可这一见,却发觉见面不如闻名。 或许是落差太大,沈谦益莫名生了一股怒气,“三位当真认为沈明恒能当此大任?他若为帝,大周百姓定然更加苦厄艰难,君等读圣贤书,圣人可有教你们助纣为虐?” 他的愤怒不似作假,少年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可见确实看不惯沈明恒的所作所为。大周巍峨皇城的官场上有万人作戏,至少沈谦益的仁善贤名不是假的。 周时誉皱了皱眉,不太想听有人贬低他的救命恩人,他微微欠身,“殿下,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您不该妄言太子。” 三皇子比沈明恒还小一岁,平日里再是沉稳,也还是个小少年。他怒气冲冲地讽刺道:“皇兄忙着用金子搭宫殿,多的是人议论他,先生要管,管得过来吗?” “什么宫殿?”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沈谦益略略解释了一遍,而后冷笑一声:“这便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如何?可还满意?” 周时誉觉得这事有点严重,他猛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这让他瞳孔都骤然一缩。 周时誉接连喝了两口茶,忽然起身,透着几分慌张和急切:“草民还有事,改日再与殿下长谈。” 送客的态度这么明显,沈谦益想装作看不懂都不行。 即便心中忍着气,他还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告辞的礼节,而后也不欲多加纠缠,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倒也不担心这三人出去乱说,他既然敢来就为自己准备了足够多的退路,只是他原以为是用不上的,不曾想这三人空有才华,却如此冥顽鄙陋! 沈谦益走后,宋景年与文黎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宋景年又给周时誉倒了一杯水,“周兄,你想到什么了?” 周时誉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 “周兄?周兄?”落榜时宋景年都没看到周时誉露出这种神态,一时有些忧心。周时誉无疑是才华横溢的,而他也很自得于自己的文韬武略,是以一切坎坷险阻都能坦然待之。倘若与他相处的时日久些,便能透过其谦和有礼的表象看到他极深极深的自负与骄傲。 文黎默了片刻,问道:“周兄,可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像是触发了某个关键词,周时誉这才回神,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说:“你我都能发觉昨日大明殿上太子殿下行事有异,章丞相汲汲于官场,怎会看不出来?” 宋景年浑身一震,语气干涩:“你是说……” “纵然殿下仍是做了伪装,举止一如往常,可他的所作所为终究是让我等得利,而这足够引起怀疑——哪怕那日殿上之人看不出来,事后章老丞相听闻此事也一定会对太子殿下有所猜忌。” 周时誉叹息一声,“而今看来,章家分明已经开始针对太子了,若我没猜错,这大概是一种……试探,或者警告。” 太子殿下还是太年幼了,他以为只要藏拙就会没事,可他哪知道,这官场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黑暗得多。他若是不管也就罢了,可他一心要护着他们,怎么可能不被那群老狐狸盯上? 终归还是他们的错,太子不惜装疯卖傻是为了他们,而他却没有及时发现,现在连提醒殿下都做不到。 * 章振章国老闭门谢客多年,此番听闻太子殿下被罚禁足,当即不顾身体不适递了折子进宫。 他是极为疼爱这个外孙的,从前还未致仕时便时常进宫,甚至向陛下求了恩典,将太子接到章府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 只可惜越教沈明恒越是飞扬跋扈,不过也没人敢说是章国老没教好,见到了面上还得赞一句“太子殿下真性情中人也”。 但无论如何,章国老亲自求情,这禁足自然是免了。解禁的命令还未传至东宫,章国老已经心疼不已、迫不及待地去见他这受了莫大苦楚的太子外孙。 章国老目光慈爱:“殿下长大了,娘娘若是能看见,定然也会欣喜的。” 他虽然不常出门,但同在长安城,他见到沈明恒的机会还是挺多的。上一次是在除夕宴,距今不过三月,但他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也许是因为沈明恒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昔日的散漫化作沉稳,像是经过了漫长光阴的打磨,而非三个月能够发生的脱胎换骨。 沈明恒浅浅一笑:“还得多谢外祖的栽培。” 章振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场面话,他拿出沈明恒让人送的信,展开推向他,抬眼问道:“不知殿下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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