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才十六岁,还未及冠,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何其可怖。 “既无异议,沈明恒,你还不谢恩?”沈绩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舒心过。 “陛下,你是真不要脸啊。”沈明恒感叹一声,“科举改制是孤提的,这太子之位也是孤不要的,孤还没让你谢恩,你倒是好意思开口。” “你放肆!你如今已是庶民,犯上可知该当何罪!”沈绩面红耳赤,不知是羞恼还是单纯被气的。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颇觉无趣:“不敢杀孤就少说这种威胁的话,很幼稚,孤三岁就不用这种手段吓人了,陛下。” 他像是来此的目的已达成,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还不忘指指点点:“孤回去关禁闭了,舅舅,天下人都看着呢,可别让他们失望啊。” “殿下,人年少时常有豪情满怀,妄图做些大事,臣可以理解,但冲动行事,只怕会误了一生,介时悔之晚矣。”章惟德面色平静,他说完讽刺抬眼:“臣忘了,如今不能称呼您殿下了——庶人沈明恒。” 沈明恒微微一笑,也不做争辩,转身离开。 天还未暗,夕阳尚留了半个身影,天边已能看见月亮。 民间将这段时辰奉为吉时,日月同辉,前路必将光明灿烂。 章惟德说的话在沈明恒看来就像是反派临死前放的狠话,除了能安慰自己以外一无是处,身为胜利者的沈明恒大发慈悲地不与他计较。 但沈明恒不在意,周时誉等人心中却留下了极深的芥蒂,像是一根细长的针横亘在心口,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沈明恒本该是那样骄傲那样热烈的少年,他本不该受苦。苍天怜他,命运厚待于他,是他自己……偏要生了菩萨心肠。 * 沈明恒走后没多久,科举改制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虽还没彻底定下来,但初步的章程已经有了。 朝廷的效率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章惟德固然不肯轻易放弃,但殿上那些寒门学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十年寒窗苦读,经历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才走到殿试,每一个都是从数万人中脱颖而出的人杰,沈明恒已经为他们将路铺到这份上,还不知争取未免过分。 诚然,他们的寸步不让定然会得罪以章惟德、尹则诲为首的权贵,但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流血的变法,若是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还谈什么尽忠报国? 何况倘若有人率先站了出来,循着脚步往前其实也不算难事,便是赴死也甘之如饴。学子们的前方有周时誉,有宋景年,有文黎,最前方有沈明恒。 沈明恒…… 这名字自唇齿间辗转,无声散于虚空,惟剩一抹余韵悠长的叹息,伴随着无数难以分辨的复杂意味。 沈明恒被关了禁闭,太子府的匾额被摘下,看上去萧条落寞,但今晚反倒迎来了不少客人。 而这些客人居然都还挺有本事,不仅没有被禁卫军拦下,还一路顺顺当当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见到了沈明恒。 沈明恒啧啧称奇,“赵老大人夤夜前来,未能远迎,还请见谅。” 沈明恒始终是沈明恒,话说得再礼貌,也掩不住满身傲气。他从不知低调内敛,也学不会温润如玉,他像一团火焰。 从前不喜他的时候觉得他狂妄,如今再看,只觉得这分明是少年的天真与热烈。 赵老大人深深长揖,语气沉痛而愧悔:“臣愚昧,对太子殿下多有误解,不敢求殿下原谅,只是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殿下尽管吩咐。” “也不算是误解。”沈明恒将他扶起,随口道:“你保重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用处。” 总不能真把朝堂让给奸佞吧? “殿下。”赵老大人眼神悲切,痛心疾首:“请殿下恕罪,可老臣还是要说,殿下您糊涂啊!既已坚持了这么久,为何不继续下去,为了区区一场科举,搭上太子之位,置您于如此性命攸关的险境,不值得啊!” 沈明恒:“……” 这时候科举成“区区”了。 沈明恒解释道:“孤生来便是太子,这本就不是孤的功劳或才能,是章家给的。用章家的东西换科举清明,孤也没损失什么,这笔账不亏。” 他是在回答赵老大人值得与否的问题,但老大人听完更生气了,他眼眶发红,老泪纵横:“殿下,我可怜的殿下,您为何不告诉臣?这些年您过得多难?是臣等无能,才要殿下受这些年苦楚。”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心疼更多。 赵老大人也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来由,他没立场要求沈明恒提早告诉他,这人连生身父亲与舅舅都不敢相信,又凭什么相信他一个浑浑噩噩的官员?可他委实难受极了。 这么好的太子,这样的聪明才智,这样的为国为民,他的天资应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幽檀二州失散的国土,食不果腹的疾苦众生,那才该是沈明恒一展所长的广阔天地,而不该浪费在这些肮脏的蝇营狗苟上,使他一十六年藏巧于拙,不得舞风云。 沈明恒听得莫名其妙,“也还好?” 他越是不放在心上,赵老大人便越是痛心切骨,一开始是为国而悲,慢慢地便又觉得,沈明恒才是世上最无辜的那个。 他想起沈明恒十二岁时第一次上朝,用极刺耳的话语痛骂当今陛下无能,当初只以为太子悖逆,如今才恍然反应过来,或许那日他们才有幸窥到一眼真正的沈明恒。 如果不是生在这样艰难腐朽的皇室,他本就该是这样嫉恶如仇的少年。 这算什么悖逆,沈明恒实在太有资格鄙夷沈绩。
第15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5) 曾经沈明恒所有叫人诟病的缺点都有了解释,赵老大人沉默地回想起自己曾加诸在这人身上的谩骂,一遍一遍在心中道歉。 “赵大人,”沈明恒打断他的自责,“孤确有一事要劳烦你。” “殿下请说。”赵老大人神色肃然,拱手作听令状。沈明恒还没说,他便已经做好了依令行事的准备。 沈明恒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夺嫡摆上明面,孤希望你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沈谦益一次。” 多了未免强人所难,一次就足够。剧情里的沈谦益没他这句交代一样顺利登上皇位,他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再添一层保险罢了。 “臣……”正要开口应承的赵大人一时讶然,他愣了愣:“殿下,您无意社稷了吗?” “孤已经不是太子了。”沈明恒神色坦然,并未因此伤怀,仿佛早已做好了准备。仿佛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始终清醒地见证自己迈向深渊。 赵大人有些急切:“臣愿为殿下尽忠竭力,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万望殿下三思。” 赵大人不知道沈明恒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选择将皇位让给沈谦益,他怕沈明恒是对大周失望故而不想理会,他怕沈明恒终究因这十六年的冷待心灰意懒……否则,历史上曾被废过太子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分明还有希望,为何要放弃? “转圜?”沈明恒能理解科举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赵大人就为这么一件事对他有了如此大的改观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沈明恒神色无奈:“论民心,论名声威望,沈谦益都比孤更适合。” 正巧聊到沈谦益,童岸在门口低声禀告说三皇子带了三个随从求见,其中一个随从似乎还是府上的书童。 沈明恒闻言看了看赵大人,眼神露出几分疑问,像是在问他要不要先离开。毕竟他们深夜会面,这事儿似乎是挺见不得人的。 赵裕璋垂眸,“殿下不是要臣助三皇子一臂之力吗?迟早要见的。” 他从前尚不敢完全站队三皇子,但他信沈明恒的眼光。况且,如果今天晚上的事情传了出去,他因此获罪,岂非说明了沈谦益不值得托付?他死不足惜,若能让主君下定决心夺权争位,一切便都值得。 大门被用力推开,沈谦益近乎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他比赵老大人还要激动,甫一见到沈明恒便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语气算不上好,咄咄逼人,可态度却有着与之不相符的心虚与畏怯。 “孤怎么做需要向你解释?”沈明恒皱眉,阴阳怪气道:“三皇子这是觉得孤被废了,专程来摆皇亲贵胄的谱来了?” 沈谦益浑身气势顿时泄得一干二净,他小小往后退了一步,垂头丧气:“我、我不是……对不起,皇兄。” 他道歉了,沈明恒便也不打算计较,可赵老大人却仿佛余怒未消:“三皇子既也知道殿下为兄为长,便该恪守孝悌之道。” 也不知赵大人在生气什么。 沈明恒轻咳一声,其实他已经被贬为庶人,论尊卑长幼,赵裕璋这话都有些不讲道理,“你来做什么?” “臣弟……” “是草民等求三皇子代为引路。”周时誉仍一丝不苟地行揖礼,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尊崇,他希望这个付出一切为读书人的开路的少年,仍然可以高高在上,享无数荣光。 至少在他这里,沈明恒永远为君,为尊,为主。 周时誉问:“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孤没有打算,倒不如问,你们有何打算?”沈明恒自夸自擂:“不是孤自负,孤觉得孤挺聪明的,你们若是后续还有计划,孤可以为你们参谋参谋。” 他当然是很聪明的,普天之下,再没人可以让周时誉如此心服口服。 可过往十六年,无人知他胸中丘壑。 “殿下行此举前,为何不告诉我?”同样是控诉的话,宋景年偏说出一股委屈和可怜的意味来,与沈谦益对比,高下立判。 起码沈明恒对他莫名没有底气,他原想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需要向你们交代,但见到宋景年微红的眼眶,话出口便换了一番模样:“那个,孤也是有把握才……” 他讪讪一笑:“孤知道孤不会有事,孤到底也算半个章家人,他们不至于太强硬地要逼死孤,而且尹家也不会让孤死。” 沈明恒分析道:“孤只要活着,章家就不好另寻他人扶持,孤是章家的后路,后路不断,难免让人心存疑虑。再者而言,孤已经展现了孤的手段,说不定就有人眼红这从龙之功,毕竟如今孤与章家决裂,他们当然可以重新站队。” 对于章家一派的人而言,效忠沈明恒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低。 废太子孤立无援,他们完全可以在为章家做事的同时给这人一个方便,只要零星几点帮助,就有可能获得百倍收益,何乐而不为? 所以活着的沈明恒比死了更有用,他是扎在章家心口的一把刀,刀不拔出来,再好的药都治不好伤。 在场没有蠢人,沈明恒只消说了个开头,他们便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也理所当然能够想到——章家不会允许沈明恒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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