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奎卷着本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笑得一如往常憨厚,窗外阳光已经大盛,透过绿色的窗帘映在安逸脸上,少年精神头尚算不错,身上搭着他哥放在教室的薄毯。 身侧,傅今骨节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手腕上是笔划出来的几道黑痕,被王德奎念书念得眼皮子沉沉。 是一个同往日一样宁静得有些枯燥的日子,乏善可陈。 傅今甩了甩脑袋,伸手到安逸桌肚里掏了根薄荷糖,拆了包装刚塞嘴里嚼吧了两下,后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傅今一惊,眉目瞬间凛然,起身站在安逸面前,站定后才看清那个被阳光晒得不太真切的人。 是莫行远。 高大的男生弯腰撑着膝盖,急促地喘着气,泪珠一颗一颗在往地上淌,安逸和傅今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扩散的慌张。 他们两个忙搀了莫行远到走廊,等莫行远稍冷静些才终于开了口:“今……今哥,我外公……外公他……” 安逸从没有听到过莫行远这样哽咽的声音,声带似乎已经不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嘶哑又破碎:“走了……” 老爷子的癌症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哪怕从得知他生病的那一刻就开始做了心理准备,等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游老爷子,一个和善乐呵的老人,在整个镇里德高望重,在五月末的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躺在晒太阳的摇椅里,睡得安详。 等范秋恩过去给老人诊脉的时候,老人已经带着笑意停止了心跳。 面容毫无痛苦,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走得不声不响,就像他放弃治疗,坦然地迎接死亡那天,一样从容。 老街那栋木楼挂上了白幡,唢呐的声音在整个龙脊镇回响,凄凉又宏大的乐声,从早到晚哀唱。 莫行远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之前,背脊挺得笔直,面上依旧留着泪痕,神色空洞。 整个龙集镇的居民都聚集到了这里,来送这个乐善好施的老爷子最后一程。 傅今和安逸作过揖,只能轻轻安慰两句,只是人死万事空,大概说什么都不能抚慰亲人心灵上的创伤。 何况莫行远是游老爷子一手带大的,整个空旷的灵堂里,老爷子的后代们三三两两,真正流着泪的人却又有几个? 满脑子都只剩下遗嘱吧? 莫行远冷着一张脸,心下悲凉。 老人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到他真的闭上眼这天,坟墓刚好竣工。 依旧选在大山,那是龙脊镇人死后团聚的地方。 老人是在六月下葬的。 天气阴雨,八人抬棺,全是镇上的青少壮年,傅行畏一身黑装,闷头抬棺,一路护送着老人走到新街,走过他割舍不下的田地,跨过龙脊镇人赖以生存的干河沟,踏着上山并不平稳的青石板。 身后唢呐鞭炮声不绝,满天的冥钱凌乱,送行的人排着长队,告慰亡灵,入土为安。 这是安逸第二次来到这座山上。 深山已经焕发了夏季的盎然绿意,高大的落叶乔木碧色如洗,歇织的雨丝浸凉皮肤,却没有人撑伞。 他和傅今站在墓地之外,注视着老人的棺椁被尘土掩埋,心情沉闷。 坟前的香烛在细雨里摇曳,在润湿的空气里依旧燃着不灭的火星,游家的子孙点燃了一堆冥币,飞灰余烬瞬间散扬在空中,擦过安逸的视线,落在他鼻尖。 安逸一怔,抬眼去看面前的坟墓,恍惚间却有些看不清那碑文,正欲向前走近,被傅今伸手拉住了。 傅今伸手捻净安逸鼻尖的灰,同他低声道:“让他们家人自己待着吧。” 安逸懵着没太听清,视线只追逐着空中的飞灰,斜织的细雨,泥泞的道路和脆绿的山林。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翻动,他忽地想明白初一那天为什么觉得熟悉——因为他曾在梦里见过。 那个梦里,这座山也是傅今的埋骨地。 他猛地回神,泛凉的指尖死死攥住了身边人的手,声似游魂般唤了声:“哥……” 傅今本就注意着,此刻于是低下头回复安逸:“嗯。” “怎么?” 安逸却不答话,只是摇头,脸色已经惨白。 傅今顿觉不对,忙伸手揽了安逸的腰把人撑着,轻声急问:“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 两句话的功夫,安逸已经站不太稳,睁着双空洞的眸子,泪无声地流,软倒在傅今怀里时,指尖还死死攥着人的手,讷讷地喊:“哥……” 傅今被他这样子吓得六神无主,周遭的人发出几声惊呼,傅行畏和范秋恩拨开人群过来时,正看见傅今怀里抱着的人闭了眼,一行鲜红的血挂在安逸鼻间,顺着下巴脖颈一路淌,浸湿少年黑色的衬衫,然后再看不出端倪。 傅今看着那点鲜红,清晰听到脑海里绷紧的弦破碎的声音,即将陷入近乎疯狂的混乱里。 幸好傅行畏和范女士在场,一个人尚算有条不紊地吩咐事情,一个人蹲在傅今身边开始替安逸把脉,另外两只葫芦围在傅今身边,生怕他下一秒就暴起抱着怀里的少年冲下山去。 傅今的脑子混沌一片,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周遭纷繁的人声嗡鸣,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却死死扣住了怀里的少年,任傅行畏和范秋恩怎么劝怎么抢也没能把安逸带走。 若是从前安逸在紫云山上晕倒那次,他尚且留有有几分理智,今日却已经被安逸脸上的血给冲碎得一干二净。 恍如行尸走肉,只剩下护着安逸的本能。 最后是三个葫芦连傅行畏一块儿上手,才掰开傅今的桎梏,把安逸带下了山。 被留在原地的傅今跌跌撞撞,两行清泪竟然就这么顺着少年的脸颊淌了下来,他向来绷直的背脊猝然垮掉,颤抖着的手被一边的范女士握住。 范女士心下也不好受,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令人难过,她也只能勉强安抚身边这个三婚去了气魄的孩子:“没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安逸还小……” 可是那只被她握住的手猛地抽离开去,高大的少年眼睛泛了红,朝她冷声质问道:“不是一直在给安逸开药吗?” “怎么会这样!?”声线冷硬又嘶哑,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范秋恩被他吼得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低落下去,睁着一双含泪的眼抱歉道:“对不起……我……” 兴许是她的神色实在怔忪又难过,傅今忽然觉得心脏仿佛又被刺了一下,没再听她说话,自顾自转了身摇摇晃晃下了山,心间几乎要漫起绝望来。 怎么会,不是说高三那年才会确诊,怎么现在就已经带着血倒在了自己怀里…… 到底为什么?是哪里出了错? 恐慌如这场细雨,织着网掩埋了这个独行的少年,让他几乎要觉出一些自嘲的心绪来。 安逸重生归来,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是今生今世,哪怕已经洞晓一切,他却依然无法替那个纤细脆弱的少年承担哪怕一点。 老天爷,何其残忍。 ----
第69章 锚点 医院,熟悉苍白的天花板,消毒水味经久不散,入侵每一个病人的脑海,留下无法遗忘的惧怕。 安逸睁开双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四点。 市中心医院窗外依旧响着沉重的汽车机械嗡鸣声,安逸躺在病床上缓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又晕倒了,闭眼前只瞧见傅今一脸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大概又被他吓得不轻。 身体有些沉重,安逸晃了晃脑袋,昏得一阵眩晕。 他坚持着支起身体,看到守在床边的傅今,到底没舍得出声喊醒他,只自己望着天花板发呆。 手上又被扎了针,不知道输的什么,有些胀痛,他哥依旧握着他的手,睡得别扭。 安逸垂着眼皮,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 都说人对自己的病情是有感应的,安逸能感觉出来,这次似乎不是什么小病。 求了那许多月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尘埃落定的这天,得到的虽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只能接受。 自回了过与傅今在一起,他就一直在偷偷做着心里建设,偶尔也借着开玩笑的由头给傅今做过建设,本以为这天真的到来会很平静,只是看着傅今趴在床边,向来冷硬的眉目皱起,睫毛上似有泪水,那些好不容易压住的情绪又决了堤。 怎么会不难受呢,这天赐的第二次机会,终究是无福享受了。 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少年,分明两情相悦,却要在不远的将来天人永隔。 残忍得让人止不住泪。 窗外依旧有燥热的蝉鸣,货车压过马路的轰隆声,只有这座病房里的空气宁静得恍若凝滞,唯一流动的,是少年不绝又冰凉的泪。 砸在医院并不柔软的被子上,总能砸出些细碎的声响。 安逸拿一只完好的手捂住口鼻,蜷起身体背对傅今,咽下所有的哽咽,在病房里无声地哭得撕心裂肺。 泪湿了半个枕头。 身后的傅今似有所觉,摊在病床上替安逸捂手背的那只手一握,却摸了个空。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恐慌,他被骤然吓醒,起身睁眼却只看见少年瘦削的背脊,不停颤抖着,泄出细微的哭声,哭得傅今一颗心裂得七零八碎。 眼眶瞬间也热了,他却伸手扶起少年小心拢进了怀里,任安逸在自己的肩窝里放肆哭了一场。 他跟着少年的心绪落泪,一双手安抚地轻拍着,嗓音已经滞涩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体温传递自己的抚慰,心痛如刀绞。 安逸哭了半宿,几乎把眼泪哭干才歇下来,眼皮子又烫又肿得桃核一样,埋首在傅今怀里不愿出来,好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哥,你不要难过。” 傅今好容易聚起来的心瞬间又被这句话击碎,他只能死死搂着安逸,哑着嗓子无力又执着道:“不怕,不怕。” “不怕……” 半晌,嘶哑的声带又挤出一句:“我陪你。” 你生,我同你一起生。 你死,我便与你合葬一处。 总不负你重生苦痛一场。 安逸没品出他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只是被他哥抱着,终于还是累得睡了过去。 病房里,在另一张床上躺着的两个大人早被安逸哭醒了,听着两个少年的话语,心情也低落得快要拧出水来。 安逸一来就做了检查,当时查血看血常规就已经很不对劲,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血红蛋白……一大串全是低于正常指数,医生一张脸立马就凛然起来,开了一大堆检查给安逸做。 由于骨髓穿刺的结果至少要等两到三天,这会儿一大家子守在医院全是心里没底的坠着,又看到傅今和安逸那样的反应,心都凉了半截。
69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