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原先正尴尬,听他这么一说,如蒙大赦。 齐朝槿后面恰好有一套无人落座的书几和苇席。 他就和羁鸟归林似的,跑到齐朝槿后面坐下,路过的时候将油纸伞递给他,没有回避两人关系的意思。 崔时信眉峰微挑,但水鹊压根没留心到他在这位置后面,直直在苇席上坐下了。 崔时信:“……” 怎么只看到齐朝槿了? 齐二的皮相很出色吗? 他可是昨日才遣人去齐家给水鹊送了鞋,转头连人都不认识了? 聂修远推着木轮悠悠到讲席前,讲堂一片寂静。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长篇大论的说话,水鹊就犯困了。 书院一堂课按例是一个时辰连着上,讲的又都是些孔孟章注、经义策论,水鹊最多只念过第一个世界的高三,光会几句流传千古的论语,齐朝槿转过来将自己的书给他,水鹊一翻开,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只能根据现代汉字连蒙带猜地看。 外头雨大了,打得窗牖边的芭蕉叶噼里啪啦响。 秋雨的空气凉丝丝的。 先生的讲解好似和雨打芭蕉一起成了妙极的催眠白噪音。 春困秋乏,水鹊支着脑袋,上下眼皮打架。 垂着头,一点一点的。 额头就要坠到案几上了。 一只宽阔的大掌不动声色地垫在案面。 后头又有一只带着玉扳指的大手来,提拎带扯地,牵住水鹊后颈的衣领子。 齐朝槿半侧着身,手还放在案几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崔时信,正是他提拎水鹊的领子。 水鹊给人一扯,一下子清醒了,抬起头来,后颈的力道也适时一松。 他圆溜溜的眼珠子往左往右地瞟。 ……为什么大家全盯着他看? 学堂二十一双眼,视线都黏在他身上。 戒尺敲在讲席上。 水鹊抬眼,正正好对上那双漆黑淡漠的眸子。 聂修远看着他,声音冰泠泠,“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给人捉到上课打瞌睡了。 水鹊见到讲席上那把戒尺,更是瑟缩,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讷讷道:“学生不知……” 他就只知道齐桓、管仲,其余是一个都不认识。 聂修远又换了几个问题引导性地循循善诱。 心思半点没在功课上的小郎君,天生一副好颜色,圆圆钝钝的眼尾微垂着,不论问什么,先是认真听完了问题,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番,接着还得是小声回答:先生……学生不知……” ……真真是难为他了。 聂修远沉默须臾,让他坐下了。 书院没有责罚学生的惯例,戒尺只是作威慑用。 外头有人打钟,一堂课结束。 聂修远推着木轮离堂了。 崔时信拍了拍水鹊后颈那方才给他捏皱了的衣领子。 水鹊抱怨道:“你刚刚扯我做什么?我差点要给你勒着脖子了。” 崔时信没见过他倒打一耙的样,惊疑道:“如果不是我揪着你的领子,你刚咚一声就撞到案几上了!” “……”水鹊静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才不会,齐郎会给我用手垫着的。” 他睁眼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齐朝槿的手心朝上,就垫在案几上,这不就是要防止他撞上的吗? 崔时信横眉立目的,看起来有些凶狠,“齐郎齐郎、整日就是齐郎齐郎的,你一点书也不念,心思都挂齐二身上了,难怪是个小文盲!” 崔时信最烦旁人说齐二这样好那样好的。 水鹊缩了缩脖子,噔噔噔跑到齐朝槿身边,依偎着他坐,不满地对崔时信说:“文盲就文盲……反正我又不用考功名,齐郎会养我的!” 他就是在这个世界是文盲,但这也没办法,他初来乍到没学过,也不是古文学者,不懂才正常。 齐朝槿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缓声应答:“嗯。” 两个人全然一副情意相通的样子。 同窗从没见崔三这么气急过。 连院试出榜排在齐二后面,也没见崔三这样。 可是小郎君理直气壮地叫齐二养他,模样并不惹人讨厌,尤其是偎着齐二的肩膀,小脸贴着挤出一点嫩生生的颊肉。 这些个同窗都莫名耳根子发烫,就好似人家是偎在自己的肩膀上,那甜稠密密的香气萦绕鼻尖,将衣袖染香了。 奇了怪了,不是说是远房表弟吗……怎么感情这般好? 只是道听途说,知道齐朝槿家来了个亲戚投奔的学子疑惑。 隐隐猜测到内情的,和崔三关系好的青年,一看两个人亲昵的举动,就察觉到水鹊和齐朝槿之间的气氛不一般。 崔时信更是死死盯着他。 他样子这么凶,剧情进度居然还涨了。 水鹊疑惑不定,难道崔时信这横眉竖目的,也能算在和他眉来眼去的范畴吗? 那范围也太广了吧。 不是让他刷刷地涨剧情进度吗? 齐朝槿道:“等晌午下学,我为你到监院那里交上书课费,领一套新书回来。” 他自己用的是从前人那买的旧书,翻来覆去看,有的装线都破了,也不好给水鹊上课用。 水鹊:“嗯嗯。” 虽然他大部分不大看得明白就是了。 齐朝槿没问他为什么跟着到书院来。 邓仓踌躇了一会儿,缓步上前来,手中抱着一个木漆雕花的食盒,他揭开盖子,云云热气冒出来。 别看他长得清秀高拔,实际上嗜甜如命,同窗基本也了解,他娘天天让他提一食盒的糕点过来。 食盒里果然又是软枣糕、透花糍之类的。 邓仓不大好意思地和水鹊说:“还有一堂课,你饿不饿?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娘的手艺……” 他娘每天变着花样做糕点,一塞食盒里就要全塞满,他还要吃正餐的,平时糕点和同窗分着吃,避免吃不完浪费了。 等水鹊拈了个软枣糕,邓仓才想起来这个学堂不只他们两个人似的。 邓仓:“噢噢,齐二郎,崔三公子,大家,都来吃,都来吃!” …… 晌午的时候,水鹊想和齐朝槿一同到长街坊市吃饭的。 齐朝槿却犯了难,如果水鹊没来,他肯定是要回去做饭的,但水鹊到书院旁听,他中午不用花一时辰赶路,空余下来的时间就想到书斋抄书。 抄的快的时候,两个中午也能抄上一卷。 他从袖中取出来一百文钱,让水鹊自己去坊市下馆子。 一百文,能到不错的街边饭馆,酒肉菜齐备了。 水鹊拿了钱,抱憾道:“好吧……” 大融朝的书院是半官办性质的,不仅有地方财政补贴,自身也有近百公顷的学田,教育经费还能靠租赁学田保证,因此贫苦书生也能靠每年交上两三贯钱,包食宿,匀下来上学的每日书本食宿费只需要二三十文。 齐朝槿自己到书院的食斋就餐,青菜肉沫,有菜有肉了,但是做的没有家里的丰盛好吃,水鹊应该是吃不惯的。 另一边,水鹊还在街上晃悠悠,不知道去哪家饭馆好。 他看那些小吃也是色香味俱全,踌躇半天。 酒楼上有人朝下喊:“水鹊!” 他一抬头,牌匾大大的鼓腹楼三字,二楼雕花窗大开着,早先还对他横眉的青年对他道:“上来。” 水鹊给酒楼小厮领着到楼上的包房。 还是之前画舫上见到的人,加上崔时信,五个人,是西江书院学子里家世差不多顶好的了。 当然崔时信作为京城世家子,到长州县与其他青年一比,家世又是云泥之别。 “齐二让你一个人出来吃饭?” 崔时信挑眉问他。 水鹊眨了眨眼,点头:“嗯。” 崔时信眼眸意味深长:“他给你多少钱?” 同窗投以不赞同的目光。 “……”水鹊老实巴交地摊开手心,“一百文。” 崔时信对答案满意了,不出所料。 “过来,请你吃饭。”他招招小猫似的,哄水鹊过来他旁边的位子坐下,折扇扇骨敲了敲八仙桌的桌沿,“齐二就只能给你一百文,怎么养你呢?” 水鹊不说话了。 真好,上个楼人家就请他吃饭。 还省了一百文。 自认为胜了齐朝槿一筹,崔时信高兴了,提起葫芦形的白釉执壶,问他:“喝酒吗?” 他就想往酒盏里倒去,水鹊摁住他的手,摇摇头,“不喝的。”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个世界喝了点果酒就熏了。 虽然说古代的酒度数没有现代高,但是水鹊不打算轻易尝试了。 崔时信耸耸肩,放下了执壶,“我还以为你清早喝了酒,竟然敢推聂山长的轮椅。” 他们讲堂称呼聂修远为先生,主要是由于对方当堂授课,平日里多是称呼聂山长,他是西江书院的院长,是最主要的讲学老师,同时也统揽行政。 水鹊不明白:“为什么不敢……?” 邓仓等人知道他是初来乍到,但是没想到他连聂修远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几人当中的文向竹算得上最为推崇聂山长,神色钦羡地同水鹊解释:“聂山长是建元二十六年的状元,当时他才十七岁,是大融最为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年仅二十四官拜文渊阁大学士,说是青霄直上也不为过……” 当下是平武元年,建元二十六年时十七岁的状元……这样算起来,聂先生已然而立了。 水鹊不喝酒,崔时信就给他倒了盏茶,“不过可惜,天潢贵胄相残杀,聂山长没多久就遭小人暗算,废了一双腿,接着被人构陷结党营私而下狱。” “五年前就挂冠而去,退到西江书院潜心治学了。” 有聂修远的例子在,崔大又升迁礼部员外郎,崔父生怕他和大儿子都在朝中做官遭上头的人忌惮,也是为了使崔氏远离当时危机四伏的夺位之争,自书退到长州县当一个小小县令。 “原来是这样……”水鹊浅啜着茶水,方始了解了聂修远的事情。 邓仓接着说清楚:“所以,不能行走是先生的心结,也是避讳,他平日不让旁人推他。” 那他岂不是一日犯了两个禁忌? 水鹊眨了眨眼。 一是强行推了聂修远的轮椅,二是上课打瞌睡…… 怎么想都是在人家雷区蹦跶。 好在聂修远是山长,平时日子里忙,三日方讲一堂课。 水鹊中午吃得茶足饭饱,那家酒楼的三鲜笋炒鹌子特别好吃,听说大厨子的师叔祖从前是御膳房的,这道菜算得上是皇家玉食。 他吃得太饱了,就犯困,犯困就忍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但是讲席的先生已然是个白胡须老者,眼睛昏花,自顾自地讲学,也不在意底下的人什么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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