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额头贴着地面,恳切道,“有了这个孩子,日后同老王妃好好说道,她也必定不会再插手王爷的婚事,主子也可得了自在。” “日后……日后看上了谁,接进府来便是,不必再拘着自己。” 最后一句声音极小,细如蚊呐。 怕犯了岑砚的忌讳。 柳七一口气说完,再度压低身体伏地,以一副决绝的姿态,长跪不起。 岑砚静静看着他,好半天不置一词。 在大慈寺那日,住持方丈从远处寻来,说了那么一番话,岑砚也就是听着。 命这个东西,说他信,不尽然。 说他不信,倒也在老王爷的影响下,有些敬畏之心。 且,以他的情况,住持也没有批错,喜好男子,确乎不会有什么子嗣。 若是再早些年,不曾被拖得错过父王的最后一面,匆忙继任,也不曾在继任后,又强行被召回京城,在这个权力的涡旋里搅缠……柳七如此求他,他都会再思量思量。 可已独当一面多年,很多事,他早就想定了。 没有孩子不是问题,有了这个孩子,之于他才是变数。 从大慈寺出来,柳七魂不守舍的,他便估摸着心细的随从知晓了。 倒也没有故意要藏着,只是这么些年没这方面的心思,便不曾显露。 他以为柳七就算不问,多少也会试探两句,没想到,都没有,反倒是在这儿挖了坑等着他。 不说他喜好男子,反倒当着郝三徐四的面吐露住持的卦言,柳七是在逼他留下这个孩子。 岑砚:“你是知道的,我不喜受制于人。” 柳七:“奴才该死,口不择言,任由主子惩处。” 岑砚面无表情。 “是‘不择言’,还是‘择言’,你心里有数。” “奴才该死!愿自领三十板子!” 在上首看着柳七五体投地,整个人仿佛都要陷入地里去,岑砚吐了口浊气。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不一样。 揉了揉眉心,岑砚缓声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定,需要考虑考虑。” 柳七还欲再言,被岑砚抢道:“就这样,起来吧。” “若是喜欢挨板子,不必多说,自己去领就是。” 柳七:“……” 岑砚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想定了,绝无更改。 柳七到底爬了起来。 岑砚:“大理寺今天送了卷宗是不是,先把庄兴昌和庄越的拿来与我看看。” 虽然没答应留下孩子,却仍旧退了一步。 柳七眼底又升腾起些许希冀,点头,生怕岑砚反悔似的,立刻出了门。 人都走光了,岑砚以手扶额,微微侧着头。 夕阳下落,光影在书房地面倾斜拉长,他凝着前方,视线却不知落于哪一处。 倏尔缓缓闭上了眼, 如尊佛像般,一动不动,就此入了定。 * 卷宗给岑砚拿到了书房,柳七又问岑砚,庄冬卿如何安置。 岑砚只道:“你安排便是。” 得了令,柳七再度去寻庄冬卿。 “商议好了吗?”庄冬卿喝了好久的茶水,正百无聊赖,柳七一来,他便问道。 “庄公子您今天说的事,王爷还在考虑。”生怕人走了,柳七补充道,“但王爷已经拿了庄大人和庄大少爷的卷宗过目,庄府的事处理妥善也需要一段时间,您看,这期间您先在王府住下如何?” “既方便您知晓庄大人与大少爷的情况,您的身体……也得再让赵爷仔细瞧瞧,请请平安脉,若是有什么,才好及时调理起来。” 考虑得相当周全了。 且若是有选择,庄府那个地方,庄冬卿也不想待的。 交涉了几句,主要是庄冬卿提了下自己的居住要求,院子啊,吃食啊,仆佣啊,见柳七都满口应下,且神态恭敬,庄冬卿暗暗寻思着,以岑砚的为人,若是要宰了他,不至于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所以,对方应当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小命保住了,柳七又问起随身伺候的人选,庄冬卿想了想,“那以后我能出府吗?” 柳七:“自然。不过须得将侍卫带够,护您周全。” 哦,这样。 庄冬卿:“那,我可以把自己的小厮带进来,贴身伺候吗?” 想到什么,又多问了句,“他也能出府的吧?” 柳七:“当然,您是王府的贵客,我们怎会限制您的行动。” 面上不显,柳七心里却想到,若背后真的有人指使,他们主仆多多出府联络,才方便王府按迹循踪,早日除了这个隐患。 庄冬卿觉得没什么问题,报出了六福,提议要将他带进来。 柳七自是满口答应。 但庄冬卿也没有那么傻,在柳七的陪伴下,见到了六福,带人回府前,又支使了人去买东西。 其实是他们的暗语,来前庄冬卿做过各种情况分析,眼下,算是其中一种。 他是让六福把他的卖身契送到李央那儿,由李央暂时保管着。 古代卖身契和籍契是一体的,要改买主,缺一不可,他握着籍契,又未去官府登记更改过,李央便是拿着卖身契,六福也不是他的奴仆。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在王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卖身契却可以当个由头,让李央正大光明地来找六福。 其实不是个聪明的法子。 要破解也简单。 但庄冬卿也想不出其他的高招了。 反正他确实没人指使,就算他不做什么,岑砚与柳七他们该怀疑的还是会怀疑。 既如此,左右都有实习期,他不如让自己心安点,才是真的。 等六福再和王府同行的人一道回来,庄冬卿接过了新鲜的糖瓜子,抓了一把。 豁, 别说,李央店里的糖瓜子,炒得可真好吃。 * “然后他就拿着那包糖瓜子吃了一路?” 安置好庄冬卿,柳七前来汇报,听到最后,岑砚道。 柳七:“……是的。瞧起来,极爱吃的。” 岑砚反问:“他吃什么不香?” 柳七哽了下,说回正题,“这家店是淑妃母家的,许是和六皇子有关系。” “嗯,那盯着吧。” 庄冬卿和李央交好,他们在春日宴都是看着的,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柳七应诺。 在书房待到天黑,才看完卷宗,用过晚饭,回屋前,岑砚鬼使神差地往东厢去了。 东厢和他住的主院相对,且独立存在,是岑砚长姐出嫁前,在上京暂住的院子。 柳七安排庄冬卿住这儿,既是保护,也是防备。 岑砚进了院门,有仆佣为他引路,一路到庄冬卿的住处,仆佣小声道:“庄公子刚沐浴完,现下应是在绞干头发。” 走近了,果见六福手上拿着湿葛布出门,一出来,便与岑砚撞了个面对面。 六福反应不及,呆立原地。 岑砚略过他进了门。 灯烛齐备,室内被打照得通亮。 粗略扫了眼,哪怕时间紧迫,柳七也着人将屋里该换的都换了一遍,瞧着已无半点脂粉气,只余素净清雅。 内间与外间挂着薄纱遮挡,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身影坐着,并不清晰。 “真的不能现在就睡吗,差不多已经干了,好困啊六福……” 庄冬卿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六福回来了,嘀咕道。 “是我。” 冷不丁闻得一低沉男声。 慢半拍反应过来,庄冬卿一个激灵,醒了。 彻底的。 “王、王爷?我,这个时辰你,您……” 下意识坐端正了,想起身,又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衫,庄冬卿脑子卡顿。 “问几句话就走,坐着吧。” 岑砚倒是看破了他的为难,寻了把椅子坐下,一语将人定在了榻上。 “……哦。” 庄冬卿挪了挪身体,挺直脊背。 窗户开着,白纱偶有摆动,庄冬卿看出去,瞧不真切岑砚的神色。 一室静默,好久都没人说话,庄冬卿:“我清醒了,您问吧。” 他有点害怕太过安静的氛围。 尤其是在岑砚的注视下。 说完又隔了一阵,才听到外间开口:“你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话很慢,一字一句讲得很清楚,声音也低,能依稀听出困惑。 听出了情绪,庄冬卿松弛了些,“不然,呢?” 都怀了,他也没有选择啊。 “为何?” “你之前学业很好,我看过你的文章,若是没有伤着头,及第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春闱高中,踏入官场。 庄冬卿不解:“所以?” 岑砚:“男子生子,本就罕见,若是要这个孩子,日后你会被默认为壬族族人,再想入仕,便难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你舍得?”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也照样会生下来?” “啊?”庄冬卿懵懂,“可、可我已经……” 话语一滞,庄冬卿明白过来了,“你是想问,如果你不要,我会不会……” 打掉这个孩子。 岑砚:“嗯。” 庄冬卿下意识看向外间,发现岑砚也在看着他,虽然隔着纱层不甚清晰,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是直直落在自己身上的。 “不,不一样的。”庄冬卿脑子有些乱,捡着能想到的说,“要生的话,得动刀子,要打掉,也不只是用药那么简单。” “赵爷是西南的神医,若是你不要,由他操刀,不会有问题的。” 啊? 啊?! 庄冬卿被吓得肩膀一缩,惊道,“你是想让我打掉这个孩子?” “不是。” 否定得快,语气极为坚定,岑砚:“我只是不喜欢勉强。” “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还好,但是之于你,意味可大不一样。” “不考虑我,也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平稳从容的话语镇住了场面,也稳住了庄冬卿的心神。 吞咽了下,庄冬卿垂目。 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岑砚罕见温声道:“不急,你想好再答。” “我……” 很有一阵,庄冬卿才开口,艰难道,“如果你不要,我想我应该,还是会生的吧。” “为何?值得吗?” 庄冬卿低着头,声音也轻,“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 “是……他是……” “……我的孩子啊。” 半晌无话。 岑砚:“这样。” 庄冬卿又听不出他语气的好赖了。 抬起头来,还是隔着那层纱,对方仍旧看着自己,哪怕一直都朦朦胧胧的,但庄冬卿还是觉得有什么变了,他又感觉到了那种要把他扒开来瞧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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