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眩晕感砸过来,他又听到了珠子滚地的声音。 好痛…… 那串菩提沿着他的手腕掉落,他没法去捡起来了。 …… 冗长的黑暗将他包裹。 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一样出现。 “以前怎么不见你戴眼镜?” “怎么,打算这种时候和我叙旧啊?”商泊云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 “这是你养的狗吗,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你给取个。” “嗯,商熊猫怎么样?” “可以。不过,你取了就要负责。”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语气。 …… “擦手,别又过敏了。” “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敏的?” “我算出来的。”商泊云的眼中闪过狡黠。 …… “没看到江老师有约了吗?”剧院的走廊。 “这种行为违反了床伴的基本法。并且,相亲是不道德的。”四下无人的休息室。 长洲大学,校庆。 “带我走吧,江麓。” “不是,你还真打算给乔叙演奏会的票?” …… 那家名为GLORY的酒吧,早有预谋的“重逢”和酒,他刻意地引诱了商泊云。 然后走马灯继续掠过,光芒斑斓到迷幻,商泊云送他的菩提还在地上滚动,继续发出骨碌碌的刺耳声响。 …… 更深的黑暗将他吞没。 “学长,学长,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一点儿——学长,求你了,不要一直拒绝我……”有人在摸他的脸。 乐活城里透出蓝紫色摇晃的灯光来。 江麓看到自己甩开孟楠的手,然后慌不择路地跑。 喘息声剧烈,路也看不真切,他无头苍蝇一样冲进一个堆满空酒瓶、纸箱的狭长房间,紧接着抖着手锁住了门。 身上热得惊人,陌生的感觉和酒精一起冲刷神经,他产生了难耐的冲动,呜咽的声音脆弱而甜腻,迫切渴望有人带他解脱。 那个人思索时眉梢扬起,笑时漫不经心,有点不自知的顽劣。 总是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商泊云,如果知道自己原来藏着这样的渴望,是会狠狠地嘲笑他,还是觉得恶心? 江麓低头看过去,厌弃地移开目光,然后毫不犹豫地砸碎了一个空酒瓶—— 疼痛让人获得片刻清醒。 …… “江先生,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都处理好了,家中知情的佣人也都签了协议。”张淮和他爸爸在说话,“只是老纪,虽然是他送少爷去的医院,可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跟着少爷,两个人关系很亲近。” “一个司机而已。也换掉。他知道什么不该去说。” “是……” 江麓看到自己木着脸站在书房外,张淮先回过头来,那张永远无风无浪的脸上闪过明晃晃的怜悯。 “少爷,最近还请多休息。” 他离开了,带上了书房的门。 而爸爸的目光落了下来,声音难掩厌恶:“江麓,我对你很失望。” 他身形一塌,想起孟楠痴狂恶心的嘴脸。 …… …… “不好了!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少爷的事情,急得晕过去了!” “医生已经到了,江先生,您请放心。”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然后猝然熄灭。 “……太太说,想再见一下江麓少爷。” 江麓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进去,膝盖发软,倒在了手术台边。 神情苍白的母亲看着他,嘴巴微张,他伏了过去,试图听清她要说什么。 “小麓……” 叶明薇喉咙沙哑,只能挤出零碎的音节。 她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胸腔喉咙都破败,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 妈妈的血沿着脸颊淌落,和他的眼泪一起淌落。 她死在了他面前。 …… “江先生,您理智一点,少爷是您的孩子,是你和太太的孩子!” “……可我宁愿我和明薇,没有过这个孩子。” 江麓只能徒劳地抓着妈妈的手。 曾经骨节分明力能震声的钢琴家的手,在死后原来会变得那么冰冷,那么柔软。 …… 休学,禁闭。 惨烈输掉京市举行的国际赛。 不被允许出席妈妈的葬礼。 若干天后,他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座墓碑前。 他磕在新鲜湿润的泥土上,听到父亲毫无情绪的指控:“江麓,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我的妻子。” “爸爸……” “你走吧。” “等哪一天你治好了你的同性恋,你再回来。” “等哪一天你能赢下所有的比赛,你再回来。” 曼彻斯特。 雨季漫长。 白色的治疗室,高眉深目的医生,步步紧跟的年长女佣。 弹钢琴的手被分开固定在橡胶的束缚带上。 “治疗开始。” 医生的声音很柔和。 而过电般的痛觉蔓延到四肢上。 “基于性取向异常的治疗,我们已经做过大量的研究和实验,并掌握了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一般来说,从心理和生理同时进行的治疗效果最为显著。电击结合心理暗示……” 那道柔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无机质,身体上的痛觉也消失了,多次的呕吐之后,他的情绪变成了死水一潭。 …… 想回家。想妈妈。想——总是想起一个情绪浓烈的人,太阳似的,能把现在的他灼烧得直哆嗦。 可是“家”不要他了。 妈妈变成了一幅油画,变成了封尘的钢琴,变成了小小的坟茔。 可是,那个人过去都很讨厌他。 遥遥的,有钟声传来,壶山的秋日里,故弄玄虚的和尚为了卖出一串菩提,说“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他的岸在哪儿? 和尚又说“于一切相,离一切相,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天昏地暗间,只觉这一生好似梦境,血肉生恩,少时暗恋,都不能得偿所愿。 巨大的痛苦将他摧折,江麓晕沉地继续下坠,下坠—— 惊醒时,看到了惨白的灯光。 “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护士低头看他,发现这个断了手的少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 水光闪烁,眼尾泛起潮湿的红。 “很痛吧?”她柔声问道。 江麓不答,忽而道:“他怎么样了?” “你才刚从麻药里醒过来,先缓缓。” 但少年一点也不知道要爱惜自己。他僵硬地把头转过来看着她,执拗地重复:“他怎么样了?” “和你一起送过来的那个?他要伤得轻一点。” 高空坠物,居然被人给护住了。 轻度脑震荡,脚虽然扭了,但比骨折好养许多。 她细细看着江麓满是伤痕的脸。 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色也掩盖不了五官的精致。 总觉得应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结果居然有救人的胆量。 “他在旁边晕着呢,还没醒过来。”护士起身,“你俩是好朋友?可别乱动,我先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少年没作声,只是愣愣地盯着病床之间的绿色隔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护士耐心地再次叮嘱了一遍:“做手术太遭罪了,你得爱惜自己一点,右手骨折是要养很久的。何况,他也跑不了是不是?” 少年迟缓地应了一声,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护士很快走了。 江麓试图坐起来,发现整个人都晕头转向。 他用手撑着床头,锥心的痛意袭来。 对了,刚刚护士说他“骨折”。 江麓咬牙,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吃力地重新坐直。 整个人都没有力气,麻药的药效尚有残留,但不影响痛意的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汗涔涔地拉开了隔帘。 梦里的那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病床尺寸狭窄,商泊云是蜷缩着的。眉头紧皱,脸颊的擦伤衬着,看起来乖巧而可怜。 一种虚无感涌了上来,过往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 他咬着牙挪了过去,居然庆幸现在骨折的是手。 惨白的灯光落在商泊云的脸上,阴影将五官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 江麓沉默地看着他,心脏却一突一突的抽痛。 这个人,从哪一天开始和“从前”不同呢?是把孟楠的邀请函当情书的时候?是脱口而出一句“老婆”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的迎新晚会,他跳到舞台上,递给他一束铃兰? 横眉冷对的死对头忽然说要握手言和,要当朋友,然后以不容拒绝的方式填满他的生活。 他伸出还算完好的左手,很轻地摸了摸商泊云嘴角的擦伤,昏睡的人眼睫毛颤了下。 “唔……” “商泊云。”他轻声开口。 商泊云的眼睫毛颤得更厉害了,睁开半边眼睛,看起来还没清醒。 “痛不痛?”遍体鳞伤的人问他。 商泊云不想说痛,磕了脑袋扭了脚而已。 可是潜意识又爱在江麓面前装可怜。 因此他幼稚地强调:“比小时候被狗咬要痛一点儿……” 江麓的神情柔和下来:“这么痛啊。” 他一顿,忽然道,“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找我,就不用痛了。” 什么意思,不来这里找他—— 商泊云:“可我就是为了你才……” “为了我?”江麓重复最后几个字,声音有点哽咽。 商泊云浆糊似的脑子中迸发出智慧,他下意识警觉。 正好头晕得厉害,他不说话了,哼唧几声往枕头上蹭,还拿被子蒙住了自己。 “商泊云。”但他老婆的声音可太温柔了,商泊云悄悄支起耳朵。 “你几岁了,怎么和小朋友一样?不想回答的时候就逃避。” 商泊云默默拱了几下,翻来覆去的纠结。 “七岁。我七岁!” 他向来脸皮厚,横竖浑身疼得像被狗咬,姑且当作自己回到童年了吧。 这可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追了这么久才追到的亲亲老婆,要是知道十七岁的身体里有个二十六岁的恶趣味变态,会不会报警? “原来才七岁……” 江麓的眼睛艰涩地眨了一下,他的语气越发柔和:“那商七岁小朋友,我去和乔叙约会了?他说想让我教他弹钢琴。” …… “个花心大萝卜,还想撬我墙角?”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头晕脑胀的商泊云怒吼,“让他去死!”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嗯,他迟早要把乔叙打包到周狐狸那儿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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