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佣们无所事事,整个江家的气氛似乎因此变得有些凝重, 浸在一种怪异的安静之中。 江家的书房很大。 书桌摆在一端,另一端则是一个半开敞的茶室。 有三面墙都是书架, 书籍琳琅满目,大半是江盛怀的,最高的那一层, 放的则是一本一本的乐谱。 很久很久以前, 这些乐谱并未被高高放起,它们都是叶明薇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孤本, 有些甚至已经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江盛怀在书桌前办公, 叶明薇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抱着年幼的江麓, 一起翻阅过那些有如诗篇的乐章。 “妈妈,这些你都会弹吗?比如这个!” “我看看……妈妈得试一试才知道哦。”叶明薇含笑, 轻哼了几句, “有些难。” 江麓微微惊讶地睁圆了眼, 不相信聚光灯下演奏的妈妈也会有弹奏不出的曲子。 叶明薇将他举起, 逗他:“所以,小麓以后弹给妈妈听好不好啊?” 他低头看着妈妈, 重重点头,忽而觉得身体一空,原来是爸爸放下了手头的文件接过了他。 “爸爸!” “有些沉了,别总让妈妈抱。” 他只要有父母的抱抱就很开心,不拘是两个人中的谁,于是,五岁的小朋友就笑嘻嘻地窝在江盛怀的肩头。 叶明薇的手撑在地毯上,仰面看着他。 “我们小麓,要说到做到呀。”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这样温柔、明亮的话语。 但从某一天开始,这间书房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声音。 妈妈长居疗养院,她的收藏被束之高阁,书房里,只有父亲沉默地处理工作。 江麓站在书桌前,垂着眼,思绪起起落落。 门后响起了应答声。 “是,少爷按照您的吩咐,在里面等您。” 江麓站了起来。 “爸爸。” 江盛怀微微颔首,随意解下了西服外套。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花园里起了露,他行过遍是蔷薇的院落,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袖口,人也带着几分凉意。 “坐吧。”江盛怀眉间带着倦色。 明盛太大,事情太多,哪怕他已经移了重心,正打算退到幕后,也还是难免忙碌。 西服搭在了椅背,他坐在江麓对面,父子两人相对而视。江麓像个下属,而江盛怀则是他的上级。 “前天,你去了榕谷。一则,去的时间太晚,二则,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知道你已经经过了妈妈的同意,我也尊重她的想法。” 江盛怀的语气始终不重,可是每一个字,都让江麓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但是你知道,妈妈的身体始终算不上好。”江盛怀的指尖轻敲,钝而沉闷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 “所以,做一切和妈妈有关的决定之前,先和我说。”江盛怀声音终于严厉了起来。 “当时去附中念高中前,我已经和你打过了预防针。” “附中的事不必太上心,对付着过去就行。你的老师也都有这个共识。柏林,或者费城,高三一结束,你就可以去那里。” 人生很漫长,被钢琴填满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就不显得可惜。 江盛怀只看结果,只要江麓能够完成妻子未竟的理想就行。 他无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却又不可避免地把近乎功利的习惯投射在了江麓身上。 “爸爸。”江麓喉头一哽,又压下了那点酸涩,“……我没有缺过谭老师的课,日常的练习也一直保持,在这之外的时间,我才用在了学校。” 他已经尽力平衡好了这两件事情,付出了更多的、不为人所看见的努力。 “我知道。”但江盛怀声音冷沉,“你想要留校上晚修,不用和你妈妈说。” “直接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她需要的是修养,而不是在见完你后,就得操心地在清晨给我打电话。” 江麓愕然,一瞬无言。 他半分不曾提及,妈妈怎么会知道呢…… 少年眼睫低垂,在江盛怀眼中,这就是一种默认。 “今天叶凝——你小姨。她也和我秘书通过了电话。”江盛怀说,“以后,周一和周四的晚修,你留在学校上。” 这是折中之后的妥协。 周一和周四最后一堂晚修都是物理,叶凝仔细分析过江麓各科的短板。 “小麓,你好好想想吧。”江盛怀起身,往门口走去,“不要总做孩子气的事情。” 他声音一顿,复又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妈妈说,无论如何,她也要陪你过这个生日。” “好,谢谢爸爸。” 开门声响起,江盛怀离开了,西服外套还搁在椅背,隔着桌子,似乎也在凝视着江麓。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起又松开,静谧无声的书房里,江麓仍坐在那,神情木然,腰背却挺得笔直。 “……少爷?” 过了一会儿,佣人试探似的声音传来,她要进来将那件西服拿去熨烫。 江麓没回答。 借着书房里暖色的光,佣人看到了一张格外冷淡的侧脸。 秋夜,露水越发深重,胡桃木色的钢琴旋律不休。 近乎自我惩罚一般,江麓不间歇地一遍遍地演奏,很长时间以来,他就用这样的方法排解自己。 其实算得上有些极端,因为不知疲倦的练习会逼迫他走入情绪上的死胡同。 江麓不想那么焦虑,也不想让父母对他失望。 童年时允诺过母亲的乐章他早就可以弹出,但是那条人尽皆知、他必须要走的道路,还要走多远、多久才可以抵达? 江麓垂眼,看着黑白的琴键,指法已如本能,可哪怕弹到痉挛,心里好像仍然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沉默着继续。 凌晨,两点。 等到江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一整天课,没吃晚饭,更没有休息,体力早就到了临界点。 他蜷在被子里,感知到疲惫很好地将情绪麻木了。 他钝钝地想,今天的练习比往常更久,爸爸应当就会相信,他的重心一直只有钢琴。 以后,可以留在学校更多的时间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江麓麻木了情绪又起伏,像被浸在酸涩又温热的水中 班上总是很热闹,和商泊云——和同学们在一块也很开心。 可是,他不想被当做不体谅大人的坏孩子。 尽管,他也不被允许做一个孩子。 他蜷得更紧了些,呼吸闷着,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他听见—— “小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有时候宁愿,你不是明薇的孩子。” “我们的儿子,怎么可以是一个变态……” “这是病,可以治好的,别怕……痛也忍着。” 好像坠入了一个漩涡般的梦境中。 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雨声纷至沓来,砸落在茂密的草坪、红砖的墙面,砸落在治疗室冰冷的窗沿。 那些纷繁的声音越来越大,像张网一样,密密麻麻地将他包裹,痛意从四肢百骸传来,有人以冷漠的语气在他周身交流,是慢条斯理的英文,他头痛欲裂,听不真切,只觉得一切都被瓢泼大雨所吞没。 窒息感涌来,江麓猛然睁眼。 窗外,秋朝是明亮的光景,甚至有些刺目。 长洲昨夜并没有下雨。 他仰躺在床上,浑身发沉,头晕目眩,好像一整晚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凉意涔涔,原来整身睡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时针走过了七点,老纪已经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江麓下来。 睡过头这件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律的小少爷身上。 保姆上楼,敲了几次房门,也不得回应,终于拿钥匙打开了门。 “少爷,我进来了。” 清晨的阳光落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身形有几分伶仃的少年扶着门框,微低着头,额发散乱。 “早上好。”江麓咳出口热气来,苍白的脸瞬间涌上血色,“我好像发烧了。” 保姆看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连忙道:“我去联系医生,您先休息。” 早读的铃声响了又敲,五班教室的最后排,有一个座位却始终空荡荡。 陈彻扭过头来,语气欠揍:“刚和你做一天同桌吧?江麓他这就不想来学校了?” 苦于自己一直被商泊云拿捏,陈彻昨天做了恋爱辅导后,终于发现一个挑衅商狗子的方法——用钢琴家。 但商泊云没理他。 他低头,手机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从小不坦诚到大的江麓暂时没有和他交底的自觉。 指尖敲敲打打,身后忽而响起了叶凝的声音。 “小商同学,来一下办公室。” 叶凝往他手里看了眼,轻咦了声,“学校不是禁止放学前拿出手机吗?把手机也给我带上。” 陈彻没憋住笑,在商泊云起身后瞬间破功。
第39章 商泊云顺手把手机放进了兜里。 走廊上热闹得很, 五班的、六班的都在外头晒太阳。 “老师好!” 一群皮猴子歪歪扭扭倚在栏杆边上,打招呼的样子很没个正形。 “商老板,你咋跟在叶老师后头?”有猴看到了商泊云, 还想招呼智人一块儿来闲聊天。 “别不是英语作业又没做完吧?” “哪能啊, 咱们商老板这次英语及格了。” 商泊云英语之差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这次月考堪称突飞猛进, 有人举起手, 比了个大拇指,“现在他的年级排名, 是这个。” “别瞎猜。”商泊云闲闲应了一声,他步子迈大了点, 走到了叶凝的旁边。 叶凝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这个过于自如的学生一眼。 经过了办公室,叶凝没让商泊云也进去, 。 “在外面等我一下。” 她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本册子, 又很快走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是高三年级部的会议室, 除了周一之外, 这儿大半时间都是空的。 “进去找个位置坐。” 商泊云放眼看去,主位是一把很气派的老板椅。 “高主任平时就坐在这儿开级会。”叶凝把门带了点, 却没完全掩上,隔着半敞的门缝, 能看到栏杆之外热闹的操场, “商老板, 要坐上去过过瘾吗?” “还是不了。”商泊云替叶凝拉开一张椅子, 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高主任的头发好像越来越少了。” “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叶凝想到高桂生在秋风里逐渐萧瑟的发顶, 好歹还是忍住了笑。 她没立刻翻开那本册子,而是先看向了商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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