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乔玉碧有些新奇,她还没见过她师父主动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摸骨。 于玥有些紧张,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老人的手朝她勾了勾,让她弯腰离近些。她顺从地半蹲下去,感觉老人细腻的手掌沿着她的后颈上下摩挲了一会儿,有些发痒。 “师父?”乔玉碧觉出不对了,又喊了一声。 “你先出去下。”张老对她说。 乔玉碧在一老一小中间来回看了几遍,听话地起身关门出去了。 张老看着眼带惊诧的于玥,思索片刻后,方才开口问:“你今年……几岁了?”
第64章 玄之又玄 屋子里是几扇巨大的欧式弧形窗, 玻璃擦得透亮,外面阳光正好。 张老身着一套丝质中式睡衣,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满头灰白夹杂的长发, 用一根木簪盘在脑后, 一丝不乱。 她眼带笑意, 慈眉善目, 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但望向于玥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困惑。 于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请问……有一串红白相间的砗磲手串,是从您这儿买走的吗?” 张老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我就说……跟我说找不到了,原来是让她卖了,小崽子。” 于玥顿时语塞,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不是砗磲,不过是旁人附庸风雅,被说成了砗磲而已。”张老玩味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于玥恭敬地问。 张老抬起手来, 从小臂上撸下了滑上去的一串珠子, 跟那串成色一模一样,也是红白相间, 但白珠子更多, 得有十来颗。 “龙骨。”她缓缓道。 “龙骨?”于玥皱眉, 下意识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龙。” 张老“扑哧”一声笑起来:“照这么说, 那这世上……”她犀利的目光朝于玥看过来,“也根本没人能够起死回生的。” 于玥心中大骇,顿觉自己无所遁形,往后退了一步。 张老没在意她的动作,摸了摸手上的珠子:“说吧,让我听听,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于玥搬了把椅子来,与张老并肩而坐,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所经历的事都讲了出来。面对一个知情人,实在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张老一直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或皱眉。等于玥全部说完,她才长叹一声:“送你龙骨珠那位姐姐,一定很爱你。” 于玥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但现在她戴着的,已经是另一串手串了。 张老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阳光洒落在草木青葱繁茂的高山上。 “你想也听听我的故事吗?”她展颜一笑,在得到于玥肯定的答复之后,感慨道,“真是好些年了……我是在十几岁的时候,遇见那个快要被冻死的人的……” --- 张老名叫文韬,她出生在一座大宅院里,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姐姐,一家子都唤她叫“小五桃儿”。 小五桃儿打小便有奶妈跟两个婆姨照应,一直活在规矩森严的深闺中,连家门都没出过。 十四岁那年腊月,在外读书的大哥远归。因久不见大哥,小五桃儿便求着奶妈带她到大门口去等。 奶妈知道她们兄妹情深,破例带她去了外院。 前两天刚下过雪,天寒地冻,街门大敞着。院儿里的雪都扫净了,可远处街对过,穷人们住的的平房墙根下,却还堆着厚厚的一层雪。 小五桃儿站在门槛里,新奇地往外看去。她的眼向来最尖,一下就看到了雪堆里有一条条黑色的东西,扒着门柱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些个人! “奶妈!你看那些人,怎么了?”她指着那些趴在雪地里的人喊。 “诶哟,祖宗欸——兵荒马乱的,可别瞎指!”奶妈方才没注意,被她一说,忙拍着胸脯按下了她的手,“阿弥陀佛,别是冻死了。快别看,脏了你的眼欸!” “冻死了?”小五桃儿瞪大了乌黑的一双眼珠子,“‘死’不就是上天了吗?爷爷、奶奶都上天了,那些个人也上天了吗?” 奶妈嗤笑一声:“那些个贱命的,哪有能耐上天?阴曹地府肯收他们过桥,已经算好了!” “过桥?”小五桃儿疑惑,“什么是过桥?” 奶妈没读过书,囫囵听了些灵异志怪,也说不清。小五桃儿便不用她说了,再往外看去,忽然瞧见躺在雪地里的一个黑影动了动。 “奶妈!他动了、他动了!是不是要上天了?!”趁奶妈一个不留神,她便跨过门槛跑了出去。 “诶哟!祖宗欸——”奶妈在后头追了出来。 小五桃儿家姊妹几个都没裹脚,奶妈却是缠了足的,腿脚不如她快。她拎着裙摆跑了出去,没等跑到街对过,便停住了脚。 方才远看还不觉得,这会儿一到近处,就见雪地里躺着的那些人,有的穿着破布衣裳,有的干脆赤浑裸体,已经遍体灰白色了,她没来由地有些怕,试探着叫了声:“你们在吗?” 空寂的冷风呼号,没有一个“人”给她回应。 她终于胆寒心惧,连忙掉头要回去。哪知刚一转身,余光却瞥见,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睁开了一只眼,朝她看了过来。 那只眼睛过分得黑白分明,以至于有些骇人。她被看得脚下一顿,竟忘了跑。那眼睛眨了眨,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 有人去告诉了太太,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亲妈的叫骂声:“……就让她瞎折腾!甚年头,女孩子家的能往外跑么?” 小五桃儿被人架了回去,到门口又回过头。 雪地里那人仍睁着一只眼,不知为什么,她就觉得他是在看她。 “奶妈、奶妈!”她挣开一只胳膊,“那人在看我!他还没上天,快把他留下!……” 她不知道“死”和“上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自从爷爷、奶奶上了天之后,她就再没见到过她们了。 她亲妈正好出来,听到这话,数落道:“你操那心作甚?这年月管得了自己都不容易了,还管别人?” 奶妈和一众仆人都恭敬地低头:“太太。” “大过节的,讨饭的天天来等,可这年头谁家能拿出粮来?冻死活了该的!待会儿让人清了去,别见着晦气。”太太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节手指头戳在了女儿的脑门上,“死丫头片子,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个儿的婚事!” 小五桃儿被她说得蔫头耷脑,奶妈忙帮腔:“太太,今天大少爷回来,又快到年节了,人死家跟前也不吉利……” 太太想了想:“也是……那就给拿点吃的吧。就这一次啊,可不能惯着这些‘鬼们’!” --- “那年冬天寒潮来得凶,城里每天都有冻死的人,但我被关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年,家里就替我找好了婆家,把我嫁出去了。”张老说起这些回忆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可惜嫁了个‘短命鬼’,不到半年人就没了。平日里爸妈说多疼我,可到底嫁过了人,回家也是讨嫌,转过头,就又被嫁给了‘短命鬼’的亲弟弟。” 于玥听着有些不对劲:“这是哪一年的事?” 张老捂嘴一笑:“二几年的事了,是有些远了。” 于玥在心底算了算年头,更加心惊了。 “再嫁之后,我一直怀不上,那男人就在外头养了小老婆。等他带着姨太太和孩子回了家,我才回味儿来——原来这一大家子,合起伙儿来骗我一个呐。”张老叹了声气,“那时候太年轻啊,打小又没经过风雨,一时意气,跟他们扭打起来。结果被人摔到了石阶上,头磕破了,当场就昏了过去。” “可等我醒来……”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却发现,我竟然回到了十五岁嫁人之前!” 于玥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得难以自抑。 “我以为我疯了,大闹了一场。可因为这场疯病,我名声坏了,再没有被逼着嫁给那个‘短命鬼’。”张老摸着自己的脸,“我的命数……变了!不只是变了,而且是变好了!” “大哥心疼我的病,再开学时带着我去了上海。我留在上海养病,又读了女校,三年后,跟着大哥出国,在法国遇上了我的第一任丈夫。直到抗战前夕,我才跟他离婚,辗转回了国。”张老的声音有些起伏,单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我一直以为,过去的那些年,是我的一场梦,直到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眼睛。” “我是在燕大校园里看到的他……不、不是,是他先来跟我说话。头一个照面,他就问我‘还记得我吗’。我当然不会记得,可他捂住一只眼睛,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向我的一瞬间……却让我不寒而栗!——十四岁那年,在雪地里看见的那一幕,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可能吗?——我问自己。”她握住了于玥的手,微微地有些发颤,“我不信、我当然不信!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就是那个人!” “他是教哲学的,我是外语讲师,我以为我们是缘分使然,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结婚那天,他送了我一串珠子。”张老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像少女一般纯真灿烂。“我们彼此陪伴着,从外在到内在都无比契合,就那样,一起走过了那段漫长的动荡年月。” “直到三十年前,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说——他要死了。我当然不相信、也不会接受,我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才无奈告诉了我——这两串龙骨珠,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每串十八颗,开始的时候都是白珠。他告诉我……一颗珠子,能救一条命,不是简单的复生,而是能够改变复生之人的命数。” 于玥被震惊到无以复加,吞了吞口水:“怎么……改变?” “消解你命里的一次大劫难,让你的命数向好。”她再次翻开于玥的掌心,“你的命线是断的,你应该已经是死人了,跟我一样……也只有我们一样。龙骨珠……抹去了我们的生死劫难。” “那您的丈夫……” “死了。”张老的表情黯淡下来,“一颗珠子改一次命,命数会越改越好,因为你命里的劫难会越来越少。但一人至多只能用六颗,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用过四颗了。用过的珠子会变红,从此便是毫无用处的废珠。” “那为什么我的年龄变了,但周围的一切……”于玥不解。 张老抬眼看向她:“意味着原先的你,有一场躲不开的生死劫。” 于玥总算有些明白了:“所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世界?我还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只是我的命数变了,因此从前我经历过的一切都变了?”她难以置信,“世上少了一个过去的我,多了一个现在的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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