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寻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顾随之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顾随之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墨寻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顾随之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顾随之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顾随之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郁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少瞎打听,”顾随之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顾随之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顾随之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顾随之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顾随之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顾随之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顾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顾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顾随之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顾随之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顾随之。 顾随之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顾随之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顾随之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顾随之小腿,顾随之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顾随之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顾随之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顾随之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顾随之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顾随之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顾随之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你绝对是我们三个中最不饿的,我饿了你都不可能饿。 “前辈,我想吃鱼。” 顾随之:“?” 林慕拨了下清水,五指浸在水中,皮肤清透白皙。 五彩斑斓的灵鱼从他指尖摆着尾巴逃走。 少年一手托腮,柔黑的眼睫压着眼尾,弯出的弧度仿佛带着钩子,眼眸半阖时里面的神采恍若多情,艳若桃李的面颊上满是苦恼。 “不是说我前辈无所不能吗?”
第42章 这话一出,顾随之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道:“让我出来。” 两人互换了位置。 顾随之捞起袖子,蹲在溪边观察了一会儿。 这些鱼天生地养,本身就灵气非凡,金灿灿的尾巴翕动,眨眼就到了另一边,灵活得很,要是跟着它扑过去,指定只能扑到一脸水。 这溪流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最深的地方大约有三尺左右,光靠手还真不好抓。 “怎么样?还行吗?”林慕微笑着,很是善解人意,“不行就算了,不要勉强,我只是有点饿了,不想看前辈为难。”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顾随之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顾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顾随之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顾随之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顾随之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顾随之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顾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顾随之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顾随之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顾随之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顾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顾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顾随之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顾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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