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墨寻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顾随之被迫娶了他,心下郁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墨寻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墨寻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顾随之。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墨寻,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墨寻逮个正着。 墨寻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顾随之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墨寻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顾随之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墨寻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顾随之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郁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墨寻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墨寻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顾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 那头顾随之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顾随之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顾随之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墨寻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顾随之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顾随之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顾随之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墨寻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郁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顾随之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郁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顾随之成亲的不是郁涟,而是他墨寻。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墨寻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顾随之的手到床榻边,明知顾随之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墨寻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顾随之回话。 可是顾随之开口了。 顾随之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墨寻,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墨寻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顾随之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墨寻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顾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顾随之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墨寻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墨寻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顾随之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顾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顾随之,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墨寻凑上去,顾随之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顾随之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顾随之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墨寻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墨寻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顾随之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顾随之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墨寻方才快步贴近顾随之。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顾随之和墨寻二人带进了后殿。 墨寻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顾随之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墨寻。 墨寻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随之,你同阿濯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墨寻,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墨寻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濯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顾随之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墨寻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墨寻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墨寻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墨寻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顾随之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顾随之立刻抬眼看墨寻,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顾随之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墨寻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顾随之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顾随之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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