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墨寻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郁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郁鸿应了声,墨寻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墨寻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墨寻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郁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墨寻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墨寻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墨寻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墨寻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郁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墨寻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墨寻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郁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郁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郁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郁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郁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墨寻。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墨寻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墨寻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墨寻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墨寻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墨寻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顾家那边只回来顾随之一个,他大哥顾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顾泓宇的幼弟顾随之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顾随之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顾随之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墨寻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顾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墨寻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顾随之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墨寻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墨寻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墨寻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顾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顾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墨寻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墨寻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鹤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顾随之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顾随之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随之,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顾随之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顾随之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墨寻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顾随之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顾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顾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顾随之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顾随之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顾随之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顾随之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顾随之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顾随之将那团雪捏碎了,郁郁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顾随之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顾随之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郁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郁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墨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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