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认认真真道:“我会给你钱的。” 少年手背上青筋都浮起来了,他吸了口气,克制道:“这并非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那还能是什么问题?墨寻迷惑极了。以前他只要一开口,他的书童们都积极地蜂拥而至,毕竟他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出手确实阔绰。 只不过对于这小少爷来说,能背他上下昆仑的“人形步撵”也是十分有讲究的。他不是随便的人,因此,每当有书童蜂拥报名时,他都会嫌弃地挑挑拣拣半天。 肥的不要,丑的不要,太瘦的不要,有汗味的不要……宛若挑选后宫嫔妃。 总之,能背他的书童,外貌必须干净漂亮,穿着必须整洁利落,同时性格必须要十分好,非温柔体贴不可,头发要一丝不苟地扎起来,闻起来也必须只能是最简单的沐浴皂荚味。 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汗味,则会被少爷气得直接丢出门外,若是有了汗味还碰了少爷,不仅免不了一顿揍,当晚院子里还会有火光冲天而起,跑过去一看,这小兔崽子居然把自己衣服给点着烧了! 伺候这祖宗比伺候皇帝还难,就差没焚香沐浴了。 因此,墨寻对比了一下他对书童严苛的挑剔,觉得自己简直是史无前例地青睐少年。别说羞辱了,应当是莫大荣幸、无上荣光才对! 他这般想着,就没皮没脸地凑过去,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伸出手蹭了蹭少年,勉强地释放了一点自己高高在上的好感:“背背我嘛。” 过去他往往用这招与母亲撒娇,百试百灵。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年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不。” 墨寻愣了一下,他似乎有些困惑,接着,他像是明白自己居然被拒绝了,慢慢地睁大了眼,有些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敢拒绝我?!” 他从小洁癖极其严重,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人,他自以为着是一种好意。小孩子心性天真,他的心理活动大概如下: 天啊我居然为你放下了我的洁癖! 天啊我居然为你放下了我的身段! 天啊我都感动我自己了可你居然拒绝我?! ……当然事后很多年,墨寻回想起当初的心理活动,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进泥土里焊死。 墨寻被摸上腰的时候,脑袋“嗡”了一下,整个人呆滞了一秒。 他惯是有洁癖的,更别说还是腰这种敏感位置,只是平时鲜有人敢这么直直地冒犯他,因此大脑宕机了一瞬。下一刻,他的两腮忽然被掐住,嘴巴被强迫张开,浓烈呛鼻的酒顺着他的喉管被灌下去,烧起来一般地灼痛。 “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透明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他用力一把推开:“什么人……!” 醉汉被他一把推开,往后跌了几步,那醉汉面红耳赤,望着他,嘿嘿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么漂亮,怎么来到这种地方了?” 墨寻不知道,自他从小巷中走出过,注视他的视线就没少过。 他年龄小,身体还未长开,长相却精致漂亮,皮肤白皙莹润,眼尾带点嫣红,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女孩。 偏偏他穿着一身艳丽红衣,张扬至极,宛如一只嚣张娇柔的小凤凰,还一个人站在这幽深小巷的街口。 要知道,这小巷深处,可并非什么正经之地,因此不免令人想入非非,以为这是从哪个勾栏倌馆跑出来的娈||童。 墨寻不懂这些,但是男人的目光如某种阴冷的毒蛇,黏腻而湿滑,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刚不小心吞入喉中的酒在腹部滚烫地灼烧着,他被酒气熏得两颊通红,晶莹剔透的耳垂上沾着粉。 他本就因为下山那少年的事被气得不轻,此时这醉汉正好撞在他枪口上,他火“腾”地一下冒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谁允许你碰我的!” 醉汉脸上挂着令人反胃的笑容,他还想要伸出手去,少年生起气来眼睛晶莹得发亮,眼尾被气得嫣红,像是一只伸出利爪的小奶猫,让人忍不住想要再逗逗他。 他回味着刚刚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然而一转眼,这漂亮得宛若女孩的少年便眼神阴冷,抽出背上的木剑,利落而不客气地砸在他的手腕上。 “啊!!!” 男人惨叫一声,他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本就不好看的一张丑脸更加狰狞,他惊愕不已,屈辱涌上心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向少年咆哮着扑过来:“你个贱人怎么敢……!” 少年猛地一闪一退,男人扑了个空,眼神一呆,接着,墨寻抬起手,用手肘狠狠地砸进男人的后背,男人惨叫一声,被他直接硬生生地砸进泥土里,扣都扣不出来。 墨寻一脚用力踩在他背上,他的靴子是由上好的织锦缎制作,精致的银饰挂在靴上叮当作响。 他碾了碾醉汉几乎断裂的脊椎,眯起眼睛,狠狠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液,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狗吠?” 无论他如何娇生惯养地长大,他毕竟也是修仙之人,这醉汉一看便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垃圾败类,根本还没入道,何况他看着墨寻年纪小,又以为他是勾栏之地出身,自然没把他放在心上,谁知阴沟里翻船。 男人被踩得痛苦至极,撕心裂肺的疼痛由脊椎和手腕传递到他的大脑,他惨叫着求饶: “痛痛痛!好痛!大人您饶过我吧!是小人一时糊涂!”他痛得涕泗横流,酒清醒了大半,“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刚刚是哪只手摸的我?”墨寻喘了口气,他一运动,酒在他体内就流动得更快,那口酒又热又劲,他觉得视野有些模糊,浑身发热,却依然提着剑,剑尖在男人的手背上缓慢游走着,他慢条斯理地碾着醉汉的尾椎,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一次:“刚刚是哪只手碰的我?” “我不记得……啊!别踩了,求您别踩了,是右手,右手……” 墨寻点了点头,接着,木剑一转,把男人的右手刺穿掌心,钉在了地上。 醉汉的惨叫几乎要把苍穹都掀翻了,墨寻恹恹地捂住耳朵,嫌弃道:“吵死了,你再继续叫,我就把你手给砍下来。” 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还是砍下来吧,留着也没什么用。” 醉汉瞬间噤声,默默地流泪。这是招惹了哪尊瘟神啊。 墨寻觉得头有些晕,他把木剑抽出来,醉汉立即对他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他冷冷地扫了周围或明或暗的视线一眼,“还看?想我把你们的眼珠挖下来吗?” 那些视线一僵,慌忙地收回。 墨寻拧着眉,他被强迫灌了一口酒,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他撑着墙,抬眼望向前方的巷子深处。 他想起自己的书童们私下里有讨论过,山下有一条巷子,里面都是好吃的和好玩的,而其中有一家店,门口是两颗花树,食材和装饰都是最上乘,除此以外,还会有人“照顾服侍”你,那是他这辈子睡过最好的“觉”。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品尝一下里面的“雏儿”。 墨寻刚好路过,好奇心大起,刚探过头去问“雏儿”是什么,结果书童们看到他来了立刻噤声。他有些不太开心,逼问其中一名书童说的是什么,结果书童后面都被他问哭了:“公子,您就别问了,夫人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被您听到了,非要把我扒了一层皮不可。” 他只能作罢,然而眼下他困得眼皮都要打架了,看着这条巷子,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巷子吧? 他像只幼猫一样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正好他眼下需要一个休憩的地方,于是,他真的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梦境外,祝茫此时脸色惨白,他怔怔地看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子,嘴唇不断地翕动着。 “别进去。” 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低声重复道 “别进去,求你。” 那巷子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曲折,幽深,他知道再走几步,就会听到数不清的欢笑,铃铛挂在窗沿上,在空中被风吹得打转,叮当作响,巷子里满是浓妆艳抹的香气,像是深山里吸人精气的鬼怪。每间客栈都是表面光鲜亮丽,内里肮脏不堪。 对他来说,这是流淌在他回忆中的泔水,是埋葬在过去的一道伤疤,是仿佛永远不会迎来黎明的黑夜。 因为沈乘舟,那本该暗无天日的岁月才迎来了一线光明。 所以, 他眼珠紧紧跟随着墨寻,下意识地祈祷着墨寻快离开。 求你,别进去。 墨寻那么轻浮,那么恶毒的人,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喊他“小哥哥”的少年。 可……如果他真的认错了人呢? 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在问他,如果当年那个孩子,不是沈乘舟,而是墨寻呢? 他的大脑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瞳孔一缩,十指紧握,那枚扣在手心的玉佩红得几乎要滴血。 怎么可能。 真的不可能吗? 仿佛有人在一句一句地质问他。 祝茫,你仔细想想,你们当年第一次相遇时,他……是不是喝醉了? 我记不清了。 那他的脾气……是不是其实也很不好?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不是…… 最重要的是,是不是你不敢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被你害得无家可归,被你夺走一切? “不是!!!!” 祝茫蓦然睁开双眼,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暴跳,他浑身冷汗,怒吼着反驳那道声音。 众人一惊,他们扭过头,脸上千百种神色闪过,有弟子犹豫地问道:“阿茫,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吗?” 他需要休息什么? 那个声音宛如阴魂不散的魔鬼,不屑地嗤笑一声。 不要再往前走,不能再往前走…… 你如果真的进去, 我就要万劫不复了。 祝茫眼里爬满了狰狞的红血丝,这一刻,他那总是温柔如青竹的面具终于破裂了一瞬间,他的声音里包含怒气,低喝道:“给我闭嘴!!!” 被吼的弟子脸上一僵,他有些不知所措,委屈地看着祝茫。祝茫回过神来,抬起头,急促地辩解:“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想吼你,我……” 那阴冷的声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恍然道。 喔,不对,不对。 那声音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在他耳畔恶意地低语,像是一只吐着蛇信的阴冷毒蛇,嘶嘶笑道。 你最不敢面对的是,他已经死了吧。 祝茫像是忽然被人狠狠闪了一巴掌,他偏过头去,冻在了原地。 一切声音仿佛被拉长远去,他像是被扔进了数九寒天中,冷得他呼吸都困难,喉咙里都是铁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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